诗意凭飞鸟

美国著名中国画研究专家高居翰在一次讲演中，曾谈到19世纪前后中国画缺乏感人的作品，他说主要原因是热衷于模仿，缺乏宋元绘画的“诗意”，他认为，“诗意的绘画”（poetic painting）是中国绘画保持长久魅力的重要原因。这一观点是很有见地的。我国在唐代就出现了诗画结合的情况，到宋代基本成熟，以诗句作画，在画上题诗，这都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表现出诗的境界来，绘画的目的不在于造型，而在于表现出人直接的生命感觉，呈现出一个独特的心灵宇宙。

当代著名花鸟画家李维红，正是抓住了这一诗意传统，她的很多作品真可以称为“诗意的绘画”。她是一位写生妙手，凭着女性特有的细腻和长期研习得来的本领，她能将一只鸟画得活灵活现，将一片景出落得逼真如实境，将大自然中丰富绮丽的色彩，轻轻地抖落在自己的笔间。她的画有强烈的真实感。当然，真实感对于一个工笔画家至关重要，但仅凭这一点是不够的。李维红女士深谙此理。与其说她将着眼点放在如何写实上，倒不如说她更多的用心在超越写实上。读她的画，总觉得有一种感人的东西在，有一种心灵被触动的感觉，曾经在一个萧瑟的秋天，你站在山林，看着暮色中归飞的雁阵；曾经在迷离的春色中，你徘徊清溪边，见到落花随水、春共溪长，当时的感觉，在眼前李维红的画中似乎又神奇地显现了。你读她的画，会觉得随着她的云中白鹤而轻舞，伴着她的水中游鱼而嬉戏。她的画被一种浓浓的诗意所包裹。她的花鸟画，可谓鸟非鸟，花非花，画家借鸢飞鱼跃，说自己心灵的故事，也似乎说着你的故事。

诗意，是李维红绘画的灵魂，也是她创造出种种打动人心境界的秘笈。她说，她的这一醒觉来自于对宋人绘画精神的体会。她惊叹于宋人的造型能力，更折服于宋人作品中所流露出的微妙玲珑的精神气质。她学的是被诗情笼罩中的宋人之画。她在写实的基础之上，追求宋人的清幽渺远，追求宋人的荒寒历落，惠崇的平旷，大年的疏野，马远的绵长，马驎的清冷，时时涌上了她的笔底。她说：“从技法上, 我想现代人很难超越他们, 然而精神世界是无限的, 幸运的是我们比古人有更多的选择, 可以从任何可取的作品中汲取营养, 用以体现我们对花鸟世界的理解, 表达我们的心灵。”她的画正是以心灵去融会，不是模仿宋人的面目，而是从宋人的绘画传统中转出一种独抒性灵的东西。

2004年所作《妙音》一画，画池塘清韵，别是风味，画面中荷叶轻举，荷花妖娆，叶间翠鸟成群，喃喃对语，水下有游鱼潜泳，水面则随意地着些微荇，点点青绿，跃跃而动。微风吹来，荷塘里的乐声轻起，荷叶晃动，叶面上汇集的露珠如碎玉般滚动。周邦彦《苏幕遮》词有“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句子，王国维赞之以“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而李维红居然在画中也表现出这样的诗境。这幅画有活的神韵，它可以说是一场荷塘的对话，一场大自然中飞潜动植的对话，荷叶在点头，荷花在轻语，就连微荇也参与进来了。但说到底，是一场人与世界的对话，其中人心灵的悠远意，清澈意，飘逸意，隐然可见。画题为《妙音》，最是切合，清香四溢，妙音远闻，正可以使人于此“参净因”也。

《心远》是画家2006年的作品，我在这幅画中看出了画家独特的追求，这幅画画浅水一滩，几许怪石，黑黝黝地从水面浮出，一只寒禽兀然孑立于枯枝之上，气氛幽冷，境界超逸。色彩处理尤为精妙。明显有传统绘画寒塘鹤影的感觉，但似乎画家的意思并不在凄寒上，过分的凄寒，就会压抑，而这幅画冷中有轻柔的感觉。画家说她虽然喜欢低长调，但又怕这样的调子有压抑的感觉，常常想从中逃脱。这幅画正是如此，似冷而非冷，不粘滞，跳出荒寒的程式，追求自己的独特感觉。

李维红的画有一种浪漫的精神，虽然是工笔花鸟，却有放旷，有恣肆，有浪漫的期待，理想的虹霓映照着她十余年来追求的路程，创造浪漫的理想境界，成为这位写实派花鸟画家的重要特点。这样的浪漫精神，就是诗意的情怀。如画家非常喜欢画水，在当代花鸟画家中，像她那样喜欢画水、研究画水、通过水表现丰富的情感因素的画家，虽然不能说是绝无仅有，也是不多见的。2009年所作的《远行》一图，画一只高飞的鸟，背负青天，培风而行，掠过万顷波涛，向远方飞去，张着口，扇着翼，直着尾，屏气凝神，吃力地却坚韧地飞。它的身下，海涛狂卷，却如薄绸一般皱起，水气与光影相流动，恍然间，你觉得像云雾一般，在你的面前腾飞起来了，一浪才过，一浪又起，浪与浪的交接如深深的山坳，更突出了海在天上的感觉。这幅画所表现出飞的感觉具有强烈地打动人心的力量，那种腾踔万有的浪漫，完全突破了写实的藩篱，显示出这位艺术家的不凡用心。

李维红写实画的诗意往往不是细雨微风燕子斜的风度，多带有一种奇警的意味。古人作诗重冶炼，语不惊人死不休，读李维红的画也使我感到这一点。她喜欢追求精巧的构思，在出人意料的地方用心，在人们凡常所见中发现不平常的东西，造成陌生化的效果。如作于2002年的《水中花》，画三只火烈鸟，在浅滩中戏水，长喙修足，羽毛随风漂浮，在水中形成了似花非花的感觉，这幅画巧妙地利用幻觉的效果，充分考虑欣赏者的心理，使人不由不感叹作者构思的精妙。李维红并不是简单对物象作变形处理，往往在物象之间的关系上用心，特别重视对背景的利用，画面的形式之间构成的关系，似有若无，给人以想象的空间。

作为一个欣赏者，我读李维红女士的画，心情被澡雪，意绪也被牵引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记下这段体会，表示我对画家的感激之情，也作为对李维红女士新的画集出版的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