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筠 再慢一点,再退一步
时间:2019-10-14 作者:Hi艺术 来源:Hi艺术
沈瑞筠 艺术家、策展人
到达广州那天早上,刚好看到一条公众号推送的微信内容,用一贯惊世骇俗的标题讲了扉美术馆近年来所做的一系列与社区相关的无界艺术项目。而扉美术馆也正是我此行的目的地,在这间坐落于广州老城、与菜市场仅一墙之隔的美术馆,唯有亲临现场才能感知它的展览和作品。在最新展览“农林共舞台”中,城乡接合部风格的海报令不少文艺青年望而却步,但它却实实在在地为附近社区的居民提供了一个难得相聚的舞台。
我真正和沈瑞筠深入交谈,也是从这座美术馆和这次展览开始的。6月中旬,距沈瑞筠在扉美术馆策划的“农林共舞台”开幕已经过去了约两个月的时间,展期还剩下半个月左右。在对整个展览进行了一遍导览之后,沈瑞筠和美术馆的同事及报名观众在负一层展厅的漆黑空间内,参与了一场由展览作品延伸的公众活动。
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展厅里是艺术家秦思源的作品《隐形的声音》,而公众活动“在黑暗中与自己的灵魂促膝长谈”邀请了几组观众进入其中,通过在黑暗中绘画观察自己的内心,用视障人士的视角观察世界。原本计划于下午五点结束的活动,由于现场报名人数的不断增加一直延长到六点半。
晚饭之前,沈瑞筠在餐桌上又和我们聊起观众对这个展览的反应,以及多组织几场公众活动的想法。事实上,在扉美术馆外露天区域展示的作品中,已经有机器因为大小观众的踊跃参与而多次发生故障。那是01小组和编程人员合作,以竹丝岗建筑实景为元素的电子游戏“超级玛丽”,沈瑞筠并不满足于此,“不能让他们认为仅仅打爆机就结束了,而是通过这种互动了解竹丝岗的建筑和历史。”
“农林共舞台”展览现场,01小组的作品《Super Mario竹丝岗》,摄影:石元武
“农林共舞台”展览现场,在秦思源作品所在展厅进行的“在黑暗中与自己的灵魂促膝长谈”活动
对于沈瑞筠来说,参与策划这次深入广州社区居民的展览纯属偶然,因为她此前的策展线索主要是关于中国园林的研究,然而园林中可供游历的经验和“农林共舞台”中相聚的经验又暗中契合。她身上另一次近乎必然的偶然,或许还可以追溯至9年前,读绘画专业的她回国后初次涉足策展界。2000年从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后,沈瑞筠留学美国,获得蒙卡利州立大学和芝加哥艺术学院双硕士学位。
2010年,由库哈斯参与设计的广东时代美术馆正式注册为非营利性美术馆,受馆长赵趄之邀,沈瑞筠回国担任起美术馆的策展人。彼时经济危机余波仍在,作为在美国的年轻艺术家,大家的作品销售状况并不乐观,回国的决定对沈瑞筠来说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第二年,她策划的首个展览“换位思考——在中国的美国制造”获得中国文化部颁发的年度最佳展览。
2011年,沈瑞筠在广东时代美术馆策划的“换位思考——在中国的美国制造”获得中国文化部颁发的年度最佳展览
在七年间,沈瑞筠展现出在策展方面的天赋,并曾作为国内多个奖项的提名评委。不过广东时代美术馆的发展方向与沈瑞筠想做的事情并不完全一致,七年之后,她离开了广东时代美术馆。2018年,她在深圳华侨城策划的“象外之景——OCT-LOFT公共艺术展”,又偶然地打开了美术馆白盒子空间之外的另一扇大门,让她发现“原来在非白盒子空间策划展览有这么多可以做的事情”。
沈瑞筠慢慢进入了一种更加适合自己的状态,得以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创作作品上;但是几乎同时,由于展览邀约不断,她的时间也被分割为块状,有时是艺术家,有时则是策展人。2018年底,沈瑞筠的作品参展由宋冬在扉美术馆策划的“无界艺术季”,随后她作为策展人策划的“农林共舞台”又在此亮相亮相,所有艺术家的作品都围绕竹丝岗而展开,整个工作耗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农林共舞台”展览现场,黄礼孩的《竹丝岗记》用诗歌为社区生活增添诗意
24小时与15分钟生活圈
在展览调研期间对竹丝岗社区居民访谈的过程中,一位老人所说的“这里曾是一个24小时的生活圈,现在是一个15分钟的生活圈”让沈瑞筠受到了极深的触动。作为土生土长的广州“70后”,她小时候在老城区长大,真正体会过“24小时生活圈”的邻里关系;长大后,她曾经用脚走过威尼斯、阿姆斯特丹等许多欧洲小城,但竟然没有认真走过广州这座城市。
随着广州城市中心不断东移,这座城市的地标也从北京路步行街、天河路商圈变成现在的珠江新城。介于新旧城之间的竹丝岗社区,正是广州城现代化进程小小的缩影。因此,沈瑞筠决定邀请艺术家用艺术进行一次贴近地面的飞行,说说身边的故事。
扉美术馆外摆放的床至今仍在和观众进行互动,这是2017年宋冬个展“无界的墙”之后所留下的,图为“无界的墙”展览现场
扉美术馆与社区居民在周边社区共同打造的《民众花园》
之所以坚定地选择工作和生活在广州,沈瑞筠觉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的便利性,无论是在市场中可以找到的用于创作的各种材料,还是迥异于北京和上海的舒适的艺术氛围。如今她生活在新城,我们在竹丝岗南边的老城吃完晚饭,又向扉美术馆的同事打听附近地道的美食,她打包了一份蟹黄包作为明天的早餐。
我总觉得这个世界之于沈瑞筠,运行得或许太快了。她回国之后的个展并不频繁,作为艺术家的最近一次亮相大概仍是2016年在杨画廊的“层见迭,节外生”,那是她在国内首次大型个展。她的工作节奏更多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和理念进行的,创作作品和策展工作截然不同,在时间上却又无缝接合。
但无论是作为艺术家还是策展人,沈瑞筠从未对自己做过多预设,“很多人都会主动对人生进行规划,什么时候要做什么都很清楚,但我并不想给自己太大压力,不在意每一步该怎么走才是‘正确的’,事情总是会改变,我更在乎手头上正在做的事情是否有意义,这样会更加自如。”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这次在扉美术馆策划的“农林共舞台”是怎么开始的?
沈瑞筠(以下简写为沈):展览大概是去年三四月定下来的,真正开始做关于竹丝岗的研究是六七月。当时创始人米笑Michelle邀请我的时候,我本打算把作品全部放在美术馆外的公共空间,室内的展厅全部都不用。但是有些艺术家还是很迷恋展厅空间,包括秦思源的声音作品的确需要在室内,所以全部利用了起来。我想策划一个关于美术馆所在社区的展览,扉美术馆本身对竹丝岗社区就有研究,我就和他们一起整理社区的故事,挖了很多历史资料,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Hi:这个展览和扉美术馆之前的线索非常契合,所以主题是提前和美术馆沟通的吗?
沈:不是,他们随便我做什么。其实我开始是被扉美术馆打动了,当时看到他们对竹丝岗的研究,我突然很想去深入了解,因为作为土生土长的广州人,还有很多这样我不知道的地方。在采访的过程中,一位老人说“这里曾是一个24小时的生活圈,现在是一个15分钟的生活圈”。为什么有15分钟,我估计和隔壁的菜市场有关,因为广州人每天甚至每顿饭都要去买菜。我想或许可以通过展览,在和菜市场一墙之隔的美术馆为大家提供一个相聚的舞台。
2018年,宋冬在扉美术馆策划的“无界艺术季”,竹丝岗环卫工人摆放的环卫车也成为一件作品
2018年,宋冬在扉美术馆策划的“无界艺术季”,徐坦视频作品在与美术馆一墙之隔的农林肉菜市场中呈现
Hi:展览的公共性有了,但艺术性何在?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沈:的确,当艺术进入社区之中,它的艺术性会不会减少?这个事情的度一定要把握好,这也是我策划展览时思考的一个问题。我承认会有一定的限制,有些艺术家能够把两者结合得很好,有些艺术家本身就在做社会介入的作品,所以更偏公共性。如果下一次再做这样的展览,我可能会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艺术家也可以更加深入这里,将艺术实践更精准地对准这个地方。我觉得最终都是时间问题。
Hi:这样的展览还会持续吗?但它其实并不属于你所研究的“中国园林”线索。
沈:要看机会,这会是我感兴趣的一个方向。我自己的策展工作有一个明确的线索,通过研究中国园林,了解中国人看待世界的方法,从中抽取中国传统文化中能被当代生活所运用的部份,并用当代艺术的形式转化成当代文化的一部份,希望能通过这样的艺术消解现代人的一些困境。这是一个系列的研究,比如接下来要做的是身体和园林的关系,通过中国古代园林或建筑、村落,分析人和空间的关系,来了解中国人怎么理解“人”。除此之外,我另一个方向是研究艺术家的实践,跟新世纪当代艺术基金会合作的为期5年的项目,现在已经做了两年。我暂时不想用太简单的一两句话来概括,希望最后做完再把结果完整地呈现出来。
“农林共舞台”展览现场,扉美术馆出入口电梯被艺术家方璐打造为一个可以让观众进入冥想的空间
Hi:2010年回国到美术馆做策展人之前,你学的一直是绘画,在最开始策划展览时遇到过哪些困境?
沈:现在回想起来,我读书的时候学过一门选修的策展课,但是真正策划的第一个展览“换位思考——在中国的美国制造”就拿了中国文化部颁发的年度最佳展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自己本就有一点点策展天分。我在艺术圈这么多年,对艺术有一定的认知基础,策展只是一个工具,而我刚好就很擅长使用这种工具。所以说我真的没有遇到任何困境,如果有的话,我可能早就不做了。
Hi:离开美术馆之后,你这两年策展方向或面貌又有哪些变化?
沈:2018年5月,我在深圳OCT策划了一个公共艺术展,发现原来在非白盒子空间策展这么好玩。这种好玩并不是真正的玩,而是有很多可以利用的可能性,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其实白盒子更像是理想化的空间,把所有的东西都隔绝了,让你在里面去呈现一个雕塑或一幅画。但是在现实空间中,有时刮风有时下雨,春夏秋冬景致都不一样,你需要考虑的因素是很复杂的。这个过程中会发生很多有趣的东西,也会有很多问题,但这个问题是实实在在的,而不是假设的问题。当然在白盒子里,很多好展览也可以提出很实在的问题。
2018年,沈瑞筠在深圳华侨城策划的“象外之景——OCT-LOFT公共艺术展”是她对非白盒子空间的首次策展尝试
Hi:这种在地性实践或者深入社区的作品,好像一直是广州艺术家所擅长的?
沈:我不知道能不能这样概括,但是广州艺术家的特质可能跟整个氛围有关吧。广州没有太大的艺术圈,这里的生活非常日常化,就是买菜吃饭这些事情。选择住在这里的艺术家,性格肯定是跟这片土地相融洽的,不然他会觉得这里不适合他的发展,就不会留在这里。
沈:对,我的确有点不像。但是我选择在广州生活是很实际的考虑,因为我觉得很方便。在这里要试一些材料很容易在市场上获得,这是我喜欢广州的原因,它为我提供了个体语言发展实验的便利。我对所谓的规划自己什么时候出名并不在意,它对我来说没有那么重要,我相信在广州的艺术家都会意识到广州的这个特点。
2016年,沈瑞筠在杨画廊的个展“层见迭,节外生”,这是她在国内的首次大型个展
Hi:作为艺术家,你的展览和作品亮相的频率并不高,也从来没有为自己进行过规划?
沈:其实我在美国做过三次个展,但是那时候资讯还不是很发达;回国之后,在广州逵园做过一个小个展,杨画廊的个展算是曝光率比较大的展览了。我作为艺术家没有什么策略和规划,我知道有一些职业艺术家规划做得很好,知道什么时候要做什么。对我来说,做艺术更多是对人生、社会的思考,我并不在意每一步该怎么走,我在意的是这段时间做的尝试,能否推进我对某个问题的思考。
Hi:在美国的时候你的作品面貌是怎样的?和现在这些动画、装置有什么不一样?
沈:其实我所受的训练一直是绘画,我大学读的是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在美国读的研究生是芝加哥艺术学院的绘画系,所以对艺术的认知还是一个画家的角度。后来为什么又做了动画和装置呢?因为我对时间和空间很感兴趣,2008年还在美国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太会画画了,就想摆脱用绘画表现的空间,那种空间并不是我想要的。而我使用动画,是想把绘画放在时间里,通过运动而不是故事来表达一种情感或思想。这是我现在在做的事情。
沈瑞筠《天鹅湖》300×300×250cm 综合材料 2016
Hi:你既不把自己当作职业艺术家,也不自认为是职业策展人,你是如何看待策展人职业化的?
沈:可能跟人的性格有关系,有些策展人能够像马拉松似的不断地做,肯定是因为他有这样的才能,活跃度相对就会高很多。对于我来说,记不住这么多东西。不同人做不同的事,要看自己擅长什么,然后把自己做的事情做好、做实在了。我相信这个社会以后也会有需求,需要像我这种慢慢做的。
Hi:就你的观察,上半年有哪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展览?你又作何评价?
沈:我没有太多的发言权,上半年更多时间在做作品,展览跑的比较少。从策展角度看,我觉得整个艺术行业还是太快了,无论是展览,还是美术馆、空间的运作。作为文化的东西还是慢一点好,太快意味着被消费,连文化都被消费的话,那就有点没意思了。
2017年,沈瑞筠作品在33当代艺术中心“览境·见异”展览现场
2019年,历时近三个多月的调研、实验与排演,沈瑞筠在扉美术馆进行的“无界艺术季(第一回)”参展作品《假如我是你——植物》,把现代舞、动画、声音等不同媒介完美融合,是其首次进行的动画表演创作
2019年,沈瑞筠的多媒体作品《困》参加银川当代美术馆“沉默的叙述”展览现场
Hi:对你来说,策展人和艺术家的双重身份是自然而然的吗?平时的时间是如何分配的?
沈:我一般会把艺术家跟策展人的身份分开,我的作品更加面向内心,策展是向外的。策展人除了要在策划案上提出好的问题,还要为艺术家、美术馆和观众服务;而艺术家更多是内心的思考和艺术语言的耕耘,利用现有的资源和工具把要说的话说清楚。这两个工作基本是无缝接合的,我把时间划分成一块块的,有重要工作就不做作品,做作品的时候就尽量压缩其他工作,因为并不是天天都有灵感,有时候会卡住,暂停一下做做其他工作再回头继续,也没什么不好的。
Hi:策展和做作品一样,它们都是你表达自己想法的一种方式。
沈:或者说我去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吧,无论是策展还是做作品时,都不仅仅是表达自己这么简单。在40岁刚开始时我很焦虑,觉得自己慢慢老了,年轻人要追上来了。但是想通之后,发现原来还有这么多东西是我年轻时不知道的,经常会有一些新的感悟。这些都会渐渐地用在我的作品或策展实践里,然后再想再做,成为一个循环的过程。
沈瑞筠《天圆地方》27×27×20cm 综合材料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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