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杰:勇敢地释放感性
时间:2023-08-23 作者:腾讯网 来源:腾讯网
姜杰 1991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现为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教授,一直活跃在中国当代实验艺术前沿。(姜杰工作室提供 欧阳明/图)
小暑过后,武汉接连下了几场大雨。7月8日,在合美术馆姜杰个展《俯仰之间》开幕式上,主角姜杰的发言坦率而感性,“今天下大雨,还打雷,我特别怕你们不能来,都快急死了。现在看到你们,很多是多年没见的好朋友,我特别高兴,感谢你们能来。”
台下的嘉宾名字都很响亮:栗宪庭、贾方舟、张晓刚、王广义、向京、展望、毛焰、陈冠中、凯伦·史密斯、西川、许知远、陈章良……他们从全国各地专程赶来。
距上次个展《大于一吨半》将近十年,再次集中呈现自己的作品,姜杰有点紧张。开幕式后,第一批观众给出了积极的反馈:张晓刚认为“效果很震撼”;向京和姜杰相识近三十年,非常了解姜杰的创作,说她在展览中“看到了很多惊喜”;艺术史学者、策展人凯伦·史密斯认为姜杰在操控形态方面非常娴熟,但真正使每个形态如此强大的是她对材料的选择——展示了她鲜明的艺术风格,以及对艺术的智慧和敏感。
《俯仰之间》展览现场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一个巨大的末世寓言
《俯仰之间》里的作品不是雕塑中常见的具象形态,而是一些“写意状的物”。姜杰在创作时受到美国抽象派画家马克·罗斯科作品的启发,“罗斯科的绘画就几块颜色,貌似特别抽象,但它比具象的作品更加给人触动和震撼,能从中感受到色彩的重量。”姜杰说。
策展人崔灿灿认为雕塑这一媒介的抽象化过程尤为艰难,它与绘画、书法不同,无论如何塑造,都会产生一个实际存在的物。于是,如何使用材料、突出哪种物质,成了姜杰必然面对的命题。
与展览同名的《俯仰之间》是2023年的新作,由五件悬挂的雕塑组成。姜杰选用身边触手可及又很轻便的材料:纸粘土、木棍、竹签、纱布、塑料珍珠等,搭建出一个个颤颤巍巍的结构,并且可以随时搭建、临时更改、反复破坏,与人们印象中雕塑的稳定性和坚固感截然不同。姜杰并不追求那种永恒的纪念碑式的雕塑形态。
制作过程也很随性。感觉不对,就“咔嚓”了,有时整体都感觉不对,就全部“咔嚓”,推翻重做。姜杰很享受这种“咔嚓感”——类似于绘画中的速写,把即时的感受快速记录下来。而传统雕塑意味着坚固的材料和繁复的流程——搭架子、上泥、翻模……周期漫长。“那种方式是一个特别大的束缚。我试图突破这种束缚。对我来说技术不再是问题,如何打破规则,颠覆以往的经验,建立一个我要的东西,才是关键。”
在媒体人鞠白玉看来,姜杰的创作一直有情感和逻辑上的统一性,“《俯仰之间》让我感受到的依然是强烈的体感,会调动我太多记忆和情绪,那些以轻盈材料组成的部分让我感到的仍是沉甸甸的重量。”
张晓刚感受到姜杰作品散发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生命的内部,“这几个类似动物骨骼的生命体上面有一些小花和很多细节,有些材料是比较偏女性的,有种‘艺术生物学’的感觉。中间穿插了对比性的语言,也有残酷性和神秘性,整个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末世寓言。”
向京认为,《俯仰之间》有太多的细节和不确定性——一颗珠子拴在一个弹簧上,或是掉在一根线上,这种偶然性会牵动观者的感官和感觉,揭示了生息之间那种不确定性和脆弱性始终存在。“以我对姜杰的了解,她一定是一边做一边想,用这种方式去工作,其实特别冒险,因为这太需要才华了。但她的灵气,她的天然和天真,促成了她可以这样非常直截了当地做东西。从另一个角度讲,一个富有经验的艺术家,放弃文化、概念和艺术史,勇敢地释放感性,还原到她最原本的才情和一个生命体的基本动机,是非常了不起的。”
模棱两可、似是而非、摇晃不定,姜杰通过作品营造的氛围与她近年来对很多问题的思考高度吻合。她看到互联网的飞速发展给人们的生活和认知带来的颠覆性变革。比如随着科技进步,人们对科学的认知不断更新,有时甚至推翻之前验证过的结论。再比如媒介信息的可信度——随着网络媒体和自媒体的发展,如果再像之前那样确信网上的信息,“每天都会有上当受骗的感觉”。
“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姜杰觉得这句话概括得很准确,“世界不再非黑即白,而是进入到一种灰度和不明确的状态。当一切都变得模糊,你就会思考更多——以往的经验和模式是否还适用?要如何重新建构?”
2023年7月8日,武汉合美术馆,姜杰与嘉宾在开幕式后手持蜡烛观看作品《罅》(姜杰工作室提供/图)
特别“微”的感觉
姜杰平时喜欢用一个词——“特别微的感觉”,这种微妙的感受贯穿于她的新作。
《这就是戏剧》里高达4.5米的三件睡衣,挂在空间的尽头。睡衣本是日常之物,但超大尺寸的睡衣让人感到异样。“三”这个数字也引人遐想——通常,酒店里的睡衣都是单件或双件,当三件睡衣同时出现,就有了戏剧性。
《一切于我都成为寓言》中的葫芦,原型来自大理的一家古董店。不是常见的椭圆形,而是曾经撑开又萎缩了的感觉,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又像人体器官——比如女性的胸部和子宫。“其实我的整个创作跟具象的东西有特别密切的联系,虽然没有以一个具象写实的形态呈现,但它蕴含着我对世界的认知和思考。”姜杰说。
《罅》是一件长达10米的作品,让人联想到《千里江山图》中绵延的山峦,又像一条留下疤痕的伤口。背后的气息和力量来自充满张力的筋脉。
如何在有限的空间展示这件超长的作品?试过很多方案,姜杰最终决定把它倒挂在一间全黑的展厅,与天顶融为一体,像经年累月生长的一道裂缝。观众只能借助蜡烛有限的光源去探寻,并且要分批进入,每次最多10人,以确保观看时能有静谧的感受。
这是一种古典的观看方式,类似于在敦煌看石窟或是在西方的老教堂里看壁画,需要观者手持蜡烛,随着身体的移动看到作品的变化。崔灿灿说,“我们这次讨论的重心是如何回到‘人’的视角,回到专注的观看,而不是被科技和机器调控过的观看。”
崔灿灿策划过很多展览,这次与姜杰的合作让他获得很多启发。“大多数艺术家习惯于从艺术史出发,去回应某个观点。我们是否能回归个体的立场,从一个细微的视角来感受事物的微妙之处?从姜杰的作品中,我看到只属于她的内在流速。她扔掉艺术史给予的剧本,埋进自我和生活之中。”
《大于一吨半》(姜杰工作室提供/图)
把艺术作为动词
姜杰1994年的首次个展《临界点》是个很高的起点。作为中央美术学院画廊举办的“雕塑 1994”系列展的一部分,参展的艺术家还有傅中望、隋建国、张永见和展望。“雕塑1994”后来被视为“中国雕塑领域一个实质性的转折”——雕塑第一次脱离传统的大型纪念碑式的理念,开始注入艺术家的个人观念和自我表达。
在凯伦·史密斯看来,“雕塑1994”在当时的历史时刻非常重要。尽管参展的都是雕塑家,但每位艺术家都试图打破雕塑这种相对古老的媒介模式。“他们成为首批探索‘装置艺术’的艺术家群体,这在当时是一种非常新的表达方式。”
《临界点》的三件作品《易碎的制品》、《相对融合》与《生命的模样》都以婴儿为意象。其中,《易碎的制品》将几十个姿态不同的蜡制婴儿悬置或堆积在一张撑开的透明塑料薄膜中。脆弱的生命像物体一样堆放并任由摆布,由此引发对人的出生权和基本尊严的思考。
姜杰舍弃传统雕塑中常用的坚固材质——铜、铁、钢、木头和石头,选择了蜡质材料。她认为易碎的蜡与这件作品传递出的破碎感相吻合。
“婴儿”形象后来成为姜杰艺术创作的重要符号之一。在《长征肖淑娴》中她将个体生命纳入历史语境。作品取材于长征时期女战士将新生婴儿放在老乡家里寄养的故事,纪念长征路上的母亲们。
2002年,姜杰将她制作的全身婴儿雕塑带到长征路上,在不同的区域征集领养。领养者在接受这件作品的同时,必须同意在每一年的这一天拍摄一张和婴儿作品在一起的全家福。
四川省泸定县肖洪刚一家为领养的“婴儿”取名“肖淑贤”,连续20年给姜杰发来与“肖淑娴”合影的全家福。姜杰将这件混合了雕塑、装置和行为艺术的作品形容为一座“隐形的纪念碑”——它不再是传统纪念碑的形式,而是将历史记忆和对一个事件的纪念蕴藏在全家福这种具有传统仪式感的画面里,通过家庭现有人口的成长、衰老和繁衍,把时间的延续这种隐性的东西可视化。
对姜杰而言,2014年的大型综合材料雕塑作品《大于一吨半》是一个重要转折。她认为从这件作品开始,她才真正迈入一个相对成熟的阶段。
这件长14.5米、重约两吨的巨型雕塑,玻璃钢表面覆盖着染过色的棉纱布和蕾丝,用铁钩吊起,悬挂在展厅顶端。置身现场,沉甸甸的下垂感扑面而来。人们看到都会问:这究竟是什么?有的说像男性生殖器,有的说是一个软体动物。
艺术批评家贾方舟形容它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巨大生命体,但还是富有能量,不能轻视它。“很难想象女性艺术家能做出如此巨大体量的作品。”
张晓刚将《大于一吨半》视为姜杰艺术创作的“一次巨大升华”——虽然它的内在逻辑跟之前的作品一脉相承,但在精神层面和语言上,《大于一吨半》是一次非常明显的升级,而《俯仰之间》又是《大于一吨半》的升级。
姜杰的创作让张晓刚联想到美国艺术家路易丝·布尔乔亚,她也是姜杰非常喜爱的艺术家。“她俩有相通的地方——同为女性,都是力量型,也都是生命型的创作者——生命有很多密码,不是用知识能够完全解开的,需要你打开感官去感受和体会。这里面会有恐怖的感觉、死亡的体验、生命的体验、性的暗示以及宗教的意味,我觉得姜杰作品里的含义是很多元的。”
崔灿灿把与艺术相关的工作分为两种,一种是将艺术作为名词——“我们要做艺术”,另一种是将艺术作为一个动词,艺术是不停变化的。在他看来,姜杰无疑是把雕塑当作一个动词。“好多艺术家的工作是在捍卫什么是雕塑,但对姜杰来说,使用哪种工具和哪种媒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通过一个形态呈现出一种生命的样貌,甚至它是不是所谓的艺术都没那么重要。”
姜杰工作室(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技能越多,可能性越多
鞠白玉初次见姜杰,脑海里浮现出“翩若惊鸿”四个字,“她可能是很多人心目中理想的艺术家形象——并不傲慢却有一种很优越的气质,有知识女性的优雅又不呆板,身上有一种很自然的精致感,美在她身上了无负担。”
有几次她们一起坐在车里,姜杰动不动就让鞠白玉看远处的落日余晖,或者一朵异样的云,“我看了看觉得也没什么,她就笑。她会因为好天气就感到愉快,是真正用心和身体在活着的那种人。”
姜杰当年是公认的美院校花。向京记得1990年她刚进美院,姜杰要做毕业创作,来找她当模特。向京当时激动得不行,“她是我们心中的女神——长得最靓,最有气质,做东西又特别好。”作为给模特的回馈,姜杰制作了一个小礼物——拍了几张向京的肖像,在上面用水性颜料做彩绘,装裱在牛皮纸上,“她当年就这样,特别会讨人喜欢。”向京的手机里至今保留着这份青春的礼物。
向京自认是一个在生活中很钝感的人,时常表现得沉重而严肃,姜杰则很轻灵,同时又非常细腻和敏感。“她很灵,有时候我难过了,她会第一时间get到,马上过来安慰我:‘怎么了,小妞?’我遇到难题第一时间想到的肯定是她。”
姜杰动手做东西的兴趣,可以追溯到五六岁,当时在家“就地取材”:从被子里抠一点棉花,从棉袄里揪一小块布,从衣服上找两颗扣子,就能缝制出立体的布娃娃。在玩具稀缺的年代,这门手艺为她和小伙伴们带来了很多乐趣。
14岁进入少年宫系统地学习绘画,但姜杰对色彩特别“无感”,“一碰到天光反射到湖上我就不会画,画色彩慢慢变成了一种恐惧,让人特别紧张。”
回想起来,可能是少年宫的老师比较严厉,把书本的知识点直接灌输给学生,比如画“环境色”,“那时候才十几岁,连环境都不知道是什么,更别提环境色了。”姜杰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从央美毕业后,姜杰留校做了雕塑系的教师。她特别注重教学中的深入浅出,给学生很多自我探索的空间。她的工作室里摆放着学生在材料与观念课上以苹果为媒介的作品《十四米五》,这件作品让人印象深刻。学生模拟长辈削苹果的行为,用很细的木刻刻刀削,果皮不间断地延续了14.5米,将整个过程用视频记录下来,把果皮和果肉摆放在玻璃盒内,经过长时间的风干和氧化,形成一件艺术品。姜杰认为这件作品很好地集合了时间、技术、耐力和专注度等元素。
回想自己的求学之路,与身边这些孩子的经历是如此不同。1980年姜杰考入北京工艺美术学校(以下简称“工艺美校”),与艺术界的“黄埔军校”——中央美术学院和美院附中——相比,工艺美校级别略低了一点。在1980年代人们的观念里,工艺美术不算艺术,工艺美校的任务是“培养工匠和工艺美术大师”。
姜杰曾因自己的艺术血统不如他人纯正产生过自卑,但学习的兴趣很快填补了这种失落。她记得工艺美校的课程特别多,而且都很有意思:书法、篆刻、石雕、工笔画、泥塑……“十四五岁正是好学的时候,大量接受基础性的技能训练,为以后的创作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当代艺术的一个好处就是你的技能越多,跨专业越广,能够赋予作品的可能性就越多。”姜杰说。
按当时的规定,工艺美校的毕业生必须先到北京工艺美术总公司旗下的工厂工作两三年才能继续考学。姜杰被分到了北京证章厂。那两年除了复习文化课,姜杰的记忆里基本是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准备逃跑。当时很明确还是要去上大学,那才是我的理想。”
现在姜杰每天都会开车从市区来到位于北郊的工作室,宽敞、明亮的空间是她精神的领地:雕塑、装置、书籍、油画、照片,以及从世界各地二手市场淘来的旧物有序地摆放其中。
被称为“心脏”的雕塑工作间门外写着“谢绝参观”,姜杰每次来也不一定都能做出什么,有时候只是放空——看书、听音乐,或是走到二层的露台上,眺望远山美景和变幻的晚霞。
从事艺术创作三十多年,姜杰认为自己只是一个艺术从业者,在她心中,只有梵高、毕加索这样的人才配得上艺术家的称号。“我的目标就是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如果别人能从我的创作中获得启发,那当然是最好的。如果没有,那也没什么,至少把自己的生命过得饱满,有意义也有意思,不至于特别无聊——这样就足够了。”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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