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世界 人文情怀——解读陈庆庆的艺术

文 / 陶咏白（艺术批评家）

在当代画家中不少是从绘画领域，受种种当代观念的启发才搞起装置或行为艺术，而像陈庆庆那样从未学过画画，却一脚就踏进了号称前卫的“观念艺术”的门槛，做起了装置和行为艺术，并不离不舍坚持不懈十余年，创作出具规模、成系统的作品“专业户”，成为这领域具有相当影响力的艺术家却是少有的。她的艺术既是观念又很感性，总给人一种异样的感受，让你惊奇、拨你心动、令你寻思不已。

真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做出的作品像小孩“过家家”充满童趣，但这些似乎不经意中随机“玩”出来的东西，却蕴藏着对生命、灵魂的追问；对文化、历史的追寻；对现实、人生拷问的一些沉重的主题。那么，陈庆庆何以“玩”出了如此的“深沉”？这或许与她的人生经历有关。

她出生在一个革命干部家庭，父亲是文化界名人，母亲是文化部干部。她从小就生活在书堆里，但到了读书的年龄，却遇到“文革”，不得不帮着大人匆匆烧了三天三夜的书，随着老革命的母亲，下放干校劳动改造。斗争的残酷，父亲多年深陷囹圄，几度在生与死的界域间来回，母亲也在奄奄一息中由她背回北京——安息。父母双亡的阴影在她稚嫩的心灵上留下了怎样的伤痕？让她常常在苦思冥想着人死后会有灵魂吗，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灵魂在那里？生命真的会轮回？……对生命的敬畏和追问伴随着懵懵懂懂的她成长，这些深奥的生命科学成为她日后艺术中基因的一部分……她也因病认识了一位老中医，就此在他门下学徒七年，也会看病针灸，当个“赤脚医生”。“文革”后，因没有文凭，没能当上医生。而后，做过杂志编辑也曾尝试过经商，都不遂人意。正当出国热兴起，她去学了英、德两门外语，后来就当了个外国公司的白领，游历数十个国家，乃至非洲、阿拉伯半岛。优裕的白领生活过得好好的，她忽然又觉得憋屈，为什么人要永远无奈地被生活摆布着？就在94年，老大不小的她，偶尔玩起了装置，却发现自己从中实现了灵魂的自由。于是不断地有作品在德国、英国、日本等国和瑞士展出。由此一发不可收，竟舍弃一切，包括婚恋的结束。98 年回国，索性当起了名符其实的装置艺术家。历经种种坎坷的庆庆，做艺术就像说话、记日记、写随笔那么自然而然，有一吐心中“块垒”的快感。又像小女孩“过家家”玩得那么有滋有味。她成天摆弄着收集来的各种杂七杂八的干枝柴棒、布头麻绳、玩具零件、木箱老柜和破电视机等等废品“垃圾”，在她的手中竟“化腐朽为神奇”。一双古代小脚女人的绣花鞋她竟做出了诱发无限欲想的《闻香识女人》、或做个《墓地》、《棺》，实现对封建社会残酷迫害女性的控诉；她又在收来的那些旧柜木箱或破电视机中导演出了《纽约故事》、《798 的海市蜃楼》、《欢乐大本营》等一出出有声有色的戏来。走进她的屋子，满屋子都是她的作品，或者说她的屋子也是她的作品，她生活在她的作品中，她说：“我像个农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乐此不疲，做作品就像吃饭、睡觉一样成了一种生活方式。

庆庆的作品，既有远古神奇的巫术气息又有光怪陆离的现代情景，在她那些古怪、离奇、鬼魅、荒诞的作品中，创造了一个魔幻世界。这个魔幻世界并非是天方夜谭，在那荒诞的情景中却具有深刻的现实批判精神。这倒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盛行于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艺术流派不谋而合。“魔幻现实主义”出现在拉丁美洲，一是受西方超现实主义影响，更因在拉美土地上是个种族混杂的地区，既有当地的土著印第安人，又有被殖民者贩卖来的非洲黑人，另有来自欧洲各国的移民。在这里既有现代文明高度发展的大城市，也有仍处在蒙昧中的原始部落；有高耸的天主教堂，也有随处可见的印第安的巫师术士传承着古老的宗教习俗。这样奇异的现实，自然而然给拉美现实披上了光怪陆离的魔幻色彩，形成“神奇的真实”。庆庆的艺术，根植于她成长的那个疯狂的“文革”时代，那种黑白颠倒，美丑失衡，人性丧失的种种荒谬绝伦行径的氛围中。曾经亲历过这些“现实”的她，经年积淀成为“心结”，变成了她创作思想的基石、艺术情感的喷发点。她利用手中的媒材，实现了她智性的“批判”理念。

盘点庆庆这些年众多的作品，若从表现形式来梳理，大致可分装置、行为两大部分。就装置艺术一类中又可分为现成品实物装置和灯箱装置（其中既有现成品也有电脑图片合成）两类。若从所表现的内容来梳理，大致有女性系列、生命系列、黑色幽默系列。

一、悲悯情怀中的女性意识

庆庆，也许并非是自觉的女性主义者，然而千年来在“男尊女卑”的男权社会里，女性遭遇着种种共同的被岐视、受压迫的历史偏见和种种对女性道德、行为规范的约束，渐而形成了“集体无意识”的女性意识。作为女人的庆庆，凡触及到女性自身的历史和生存状态，她有种与生俱来的敏感神经和悲悯情怀。在她的女性系列作品中，有着她鲜明的批判立场，既有对女性被迫害的揭露和控诉，也有对女性柔弱而又坚韧的内在精神的颂扬。在这个系列中，她创造了一种以丝蔴编织为主体的装置语言绝活，也成为她非常个性化的艺术标志性话语。

她所创作的《削足适履》、《棺》、《墓地》、《女人的故事》等作品，用丝蔴纤维与干树枝和玫瑰花做外壳，其间放着一双旧时代小脚女人的绣花鞋。在柔软的丝蔴和美丽的玫瑰花陪伴中的一双精美的绣花鞋，其间似乎透出了绣花鞋主人那美丽、贤淑、温顺的气息，弥漫着一种美的情调。这里作者没有猎奇的心理去呈现小脚女人鞋的“怪”，而是以她一颗温润的女人心，去祭悼那些被封建礼教的酷刑残暴迫害下忍辱负重的女人们，祭奠她们那坚忍而伟大的灵魂。让人从中感受到了历史的沉重。在《好梦枕》、《玫瑰花椅》、《找对象》作品中还给无望中的女人一丝自慰和企盼的话，那么，她不断推出的用丝蔴纤维镶嵌着碎花所创作的服装系列，则是对中国女性美的极尽赞美之作。那轻盈而至的《秋娘》，衣服还带着清风在飘荡；那侃侃而来的《端庄》高贵而典雅；那欲隐欲现《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半件衣衫，何其高雅俏丽。还有那《风情》、《雍容》、《如风》……不尽的“美女”走进了你的视野，显现婀娜多姿、风情万千的女性美，让你赞叹，叫你痴迷！她哪里是在做件女服，她是借女装张扬着女性种种内在的精神之美。这种美，超越时空传扬着中国传统的女性美德。

二、心存敬畏的生命意识

她从小就经历了父母在阴阳边界来回挣扎的现实，她自己也几度面对着病魔的折磨和威胁，深知生命是如此脆弱又如此顽强。对于“死亡”她早就熟知，对灵魂转世的神秘追问也就成了埋藏在心间的结。在《对话——我的棺》、《墓地》中，她似乎在与鬼魂喃喃而语，是否在探讨生命的轮回？灯箱作品《恐龙回来了》，让人遥想亿万年前这么巨大的生物恐龙都会倾刻灭迹，人类会永生吗？若是恐龙复生，地球又将会发生怎样的灾难？在她的《城市》、《798 的海市蜃楼》等作品中都有恐龙的影子，似乎都在提醒人们，今天文明是如何而来，恐龙与今天地球上的生命曾经历了多少转世轮回？从地底下伸出的一只只求生的小手《肉芽儿》，不就是新生命的萌芽吗？《生命》中伸展的老树枝，一个个小生命不期而至，冬去春来，生命自然地延续着…… 但在《我的肺和我的氧吧》系列中，让人对当前的环境污染忧心忡忡。97 年她在曼谷第五届国际行为艺术大会上所做的《扫天——空气大革命》，用自己的行为艺术做着公益宣传。呼吁地球村的人们，为净化空气，人人有责，行动起来吧！

她的《实验室》、《克隆游戏图》、《克隆人场》等作品，这是她怀着对生命的敬畏一而再地创作的主题，不知是警告，还是诘问：“未来世界还有真人吗？”科技的发展，难道是人类自己在走向毁灭？她随着生命的轮回、灵魂转世，肉身与精神……一路追问过来。甚而用行为艺术《艺术圈》实名为《我的灵魂和我的尸体》，探寻着生命的奥妙。不惜用自已的身体来体验一把人与大自然融会一体的感觉：她躺在奇花异果中，任螃蟹或昆虫在身上爬行，亲吻着泥土、呼吸着鲜花果实的清香还夹带着爬行物的腥味，设想着生命一旦离我而去，人的实体也将与这些生物一起腐烂，那灵魂又将去向何处？她还有一组《葬魂》的行为艺术，来埋葬惨死在人类刀下的母羊和尚未出世的小羊羔。也许是“兔死狐悲”，她异常痛心人类如此残忍地对待生灵。她脱下衣服包裹它们，燃起烟火，挖坑掩埋，为羊母子举行了葬礼。她的慈悲心怀，悼念行为，能否唤起人们的善心？

她还有不少用蔴编织的像鸟巢似的各种类型的“家”。这个巢，有的在旅行箱中；有的飘浮在空中；有的置于破旧的铁木椅中…… “家”是人精神所依，她形象地表达了现代人的“家”要么永远在流动、流放中，灵魂的放逐，飘忽在无所依、无可归的人生旅途中；要么被困在破败的旧（制度）框架中，一起沉沦。她从另一层面揭示现代人灵魂的迷失。

三、嘻笑怒骂的黑色幽默

庆庆的艺术，以敏感的感性触角、敏锐而深刻的思想，对世事百态，或犀利揭露；或戏谑调侃，表现出了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女性人文主义的批判精神。其间有不堪回首的黑色记忆，也有对当今欲望之城的批判，还有对传统文化的种种思考。避免了一般空泛的“观念”，无聊的游戏，她的艺术总有一种触动你内心颤抖的力量。

从小就在“文革”的腥风血雨中厮混，在恐怖、惊吓、迷惘、无奈中度日的她，阅尽太多的荒唐、荒谬、荒诞。她以同样的荒诞手法表现着那个狂热的个人崇拜的时代，除了铸铜的中山装《榜样》外，那个以领袖座雕像为主体，身后伸出无数只手，天上缀满了象征星星的八角茴香，面前摆着用钱串成的转经筒，把这样一个富有寓意内容的佛龛和一首当时广为流行的藏胞民歌组合成了《千手千眼——嘎拉呀西喏喏》这一装置，确切地象征着那个时代人们对领袖狂热的崇拜心态。《关于伟大》的装置，天安门楼前，一排排由男性生殖器组成的方阵，在一片“红海洋”景象的衬托中，是何等壮观，也让人感到了历代男性强权的压力。在《情结》中，巨大的木栅栏中，封存着一些历史的影像碎片，纪录着一些挥之不去的悲剧情景。以上这些作品，勾起了人们对那不堪回首往事的记忆，让人幡然醒悟，历史总是以某种牺牲换来了今天的进步。她在一些用各种汉文字碑帖碎片作衬底的作品中，充分表达一种文化批判的立场。也许是她曾是一个赤脚医生，在她的作品中常出现一些医疗的特征，如耳朵上扎满一根根银针的《智》；还有在耳朵上施加一把把叉子的《文化手术》，不言而语，这些都象征着每个中国人都经受着传统文化的醍醐灌顶，谁又能不被浸润，不被塑造，唯有《独》中的一团白纸，在中规中矩传统文字的版图上，不受管制地逍遥自在，这或许就是她对传统文化取向的价值观。

她的大部分作品是对眼前的时风、时尚，时弊的思考。进入市场经济的商品化时代，当今的都市到处充塞着金钱的诱惑，成了欲望之城。她仅用一张地图上缀满了《钱、钱、钱》概言之；《城市之光》装置中，那一只只鸟笼，里头塞满了一个个充气膨胀往外挤兑的奶头，晶莹剔透，魅力无穷，争先恐后，热闹非凡，岂不象征着被钢筋水泥包裹着的城市中，那欲望膨胀得令人瞠目。那棵《欲望树》生生地从人身上成长起来，幻想着“鲤鱼跳龙门”，妄想着有朝一日能获得一架《摇钱树》的机器；传统的《年年有余》有种朴素的企盼生活殷实富足，而如今是肥猪掉进了钱的陷阱里，难以自拔了。物欲膨胀的消费社会，色欲也成为肮脏的商品，《粉欲》、《三陪》泛滥于市。她的录相行为艺术《暧昧》，用女性为人按摩的方式去为一头肥猪进行了40 分钟的按摩，也就更具讽刺性。以此来抨击消费城市伴随着色欲行业的兴盛，人这种以消费同类作为享受的恶行的肆虐，岂非文明的倒退？在《欢乐大本营》系列的装置中，既有美丽孔雀，也有令人恶心的四脚蛇蜥蜴；有可爱的女孩，也有蠢头蠢脑的肥猪，在人兽之间，在美丑之间，其间总布满着一个一个充满欲念的男性生殖器，这个符号在她的作品中常被运用，不仅象征欲望无处不在，也隐喻着对男权社会的批判。

庆庆不仅对中国的历史发展有着自己的立场观点，世界上发生的重大事件，也在她的批判视野中。《纽约的故事》之一、之二，分明是对“9.11”事件的反思。不可一世的强大帝国，却也如此不堪一击，倒塌的仅仅是双塔吗？世界的战略格局是不是将重新洗牌？

庆庆的作品，不管是装置还是行为艺术，都那么富有生趣，但又那么有意思，既给人轻松一乐，又给人沉甸甸的思想份量，我想这是她坎坷的人生所熔铸出的时代感和历史感。庆庆说：“艺术不是水墨，也不是油画，不是装置，也不是行为艺术。艺术是思想方法与思维方式，更是人类在进化中最终突破和解放自己的唯一方式。在我，它便是我的生活方式，它给了我人生最大可能的自由度。“ 因为有了自由，她才能一吐心中块垒，因为“吐”得痛快，所以她能如此乐此不疲地创作着她的作品。庆庆的艺术，以她敏锐的艺术触角，作品涉及的面极为宽泛，从古到今，从中国到世界，从政治、文化、经济到女性问题等等，无不包揽在她的批判视野之中。她用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用实物、或灯箱、或影像的组装，或行为艺术，运用荒诞奇异的极具个性化的象征手段，寓言式地展示着对历史的反思和深切人文关怀，她的作品既蕴含着她的苍桑的人生印记，更具有历史时代特质的厚重感。

2009 年元月22 日

北京名佳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