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策展人李雨晖——成为一个“背麻袋的人”
来源: 原创
作者：王一丁
时间：2024-05-05
近日，我与策展人兼艺术家李雨晖（Catherine Li）进行了一次对话，讨论了她的近期策展项目和她自2022年毕业于文化、批评与策展（MA Culture, Criticism, and Curation）硕士专业以来作为新兴策展人的经历。李雨晖的策展实践涵盖了数字艺术、展览制作、参与式工作坊以及表演艺术等多个领域，主要致力于为来自伦敦的各个艺术院校的应届毕业生提供展示作品和在国际层面上交流合作的机会。李雨晖积极活跃的实践活动充满了创新与创意，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让我们了解策展如何有益于当今的新兴艺术家群体，如何反映艺术与社会之间的关键问题，以及如何开辟一个创造性和沟通的空间。
问：你能描述一下你在伦敦作为策展人的成长经历吗？
李雨晖：作为一名策展新人，我的成长经历始于我在中央圣马丁学院(Central Saint Martins)的学习，我在2021年获得了文化、批评与策展硕士学位。这一课程为我提供了多元的的文化视野，加深了我对文化遗产、行动主义和反殖民化的理解，它也为我对参与性艺术和社区艺术的热情探索提供了理论基础。
目前，我负责管理一所位于南伦敦佩卡姆（Peckham）的展览和工作室空间， 空间隶属于伦敦艺术大学学院。我的日常工作是为我们的空间组织和监督展览活动，并支持活动组织者向伦敦南部社区推广活动，确保现场活动在预算控制内顺利进行。
作为一名独立策展人，我策划了几个有趣的项目，让我能够以更加贴近现实和多样化的方式探索当代艺术和策展。最近在伦敦举办的项目，包括2023年8月在格雷特雷克斯街画廊举办的“轨道上的猪”（A Pig on the Tracks）群展，展示了来自不同方向八位国际艺术家的作品；2024年2月在伦敦洛特项目（Lot Projects）举办的“一袋泥土”（A Sack of Dirt）展览；以及3月在伦敦佩卡姆水平举办的“卡德红衣橱表演艺术之夜”（Cad Red Closet）行为艺术展。此外，我在4月组织了伦敦佩卡姆大楼（Peckham Levels）的工作坊艺术节。目前，我正在伦敦奥地利文化论坛中心（Austrian Cultural Forum London， 简称ACF）策划一个群展，这个展览由维也纳美术学院（Academy of Fine Arts Vienna)与我们合作举办，将于今年6月份正式开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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轨道上的猪，2023年8月在大格雷街画廊策展中的作品
问：今年年初，你们启动了一个名为“艺术家午餐盒”的项目，向所有伦敦本地艺术家公开征集一个午餐盒，然后由一组维也纳的艺术家接收并重塑。您能分享这个项目的故事以及它是如何产生的吗？
李雨晖： “艺术家午餐盒”是伦敦和维也纳之间的艺术家交流合作项目，这个项目共涉及两地的50位艺术家。今年年初，我通过公开征集的方式收集了25个来自伦敦的艺术家制作的午餐盒。这些午餐盒里没有装满三明治和零食。相反，每个午餐盒里都装着艺术家们认为是多余的、不想要的或浪费的东西，它们可能是日常制作的材料、工具、边角料、旧作品，或者是艺术家们仍然觉得有意义或有价值但不知道如何处理的东西。简而言之，这是一盒“无用的宝藏”。
25位伦敦籍艺术家的25个午餐盒，被装在一个28英寸的旅行箱里
然后，我带着一个装着所有午餐盒的28英寸行李箱，只身前往维也纳。这是为了组织一个在维也纳美术学院的再制作工作坊（Remaking Workshop）。工作坊期间，维也纳的25位艺术家收到了这些午餐盒，并在原来的基础上重新创作，使之成为了25件新的作品。之后，我带着同样的行李箱和午餐盒回到伦敦，但是里面装的是不同的作品。
我发起了这项参与性项目，作为我在ACF的支持下担任策展人保留项目的一部分，旨在促进伦敦和维也纳艺术家之间的对话和交流。
这项参与性项目的目标是突破地域限制，引导艺术家们跨越时空，通过艺术感受，或者说用“艺术的语言”来交流和对话。这是一种我一直想探索和尝试的策展方式。因为我认为策展不仅仅是组织和管理一个空间，更重要的是创造一个无限可能性的空间。如何在一开始就打开这个可能性的空间，如何以自然而美丽的方式将人们带入这个空间，我们如何能够集体创造性地产生影响，对我来说，这些都是策展的关键。所以在这个项目的初始，我知道我需要找到一个必须是常见的、容易获取的对象或载体，而且它还需要足够有趣，能够在空间中引发“摩擦”，并让人们产生互动。带着这些问题，我想到了午餐盒这个主意。这是一个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东西，我相信每个人都或多或少都能与之产生联系。我也喜欢午餐盒的双重性——它既需要被拿出去，又需要被带回来；既需要被装满，又需要被清空；还需要在家庭和工作、学习等场所之间来回移动等等。这是一个拥有众多可能性的简单物品。
问：这个活动的过程如何，结果是否符合你的预期？
李雨晖：实话说，在此之前我没有任何特别的预期，我只想着如何实现这次参与，并把它变成一个集体行动，引领我们走向一个持续的故事。在午餐盒项目中，我不知道人们收到午餐盒后会发生什么。他们收到盒子时会有什么反应？他们会如何使用盒子？会制作出什么？工作坊结束后我该如何处理这些新作品？我能把它们带回伦敦吗？所有这些问题都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成为我实现这个项目的最大动力。我想我的好奇心和兴奋点让我忘记了所有的担忧。
由安东尼娅·德·伦斯（Antonia DeL Ens）在伦敦制作的午餐盒。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虽然我没有任何预期，但如果现在回顾一下，我必须说它确实超出了我的预期。参与者给了我非常积极有趣的反馈。在伦敦收集午餐盒的阶段，许多人表达了他们的兴趣。仅仅两周时间，所有参与者就完成了他们的午餐盒并把它们交给了我。我被每个午餐盒的独特性所吸引。就像打开一本书，只需看一看、摸一摸这些物品，你就能立刻了解了这位艺术家。这就像在艺术家的工作室里漫步，被他们的灵感、想法和个人故事所包围。
2024年初，维也纳美术学院的艺术家午餐盒手推车
维也纳的再制作工作坊也是一次难忘的经历。我把所有的午餐盒都放进手推车里，这辆手推车原本是用来为参加工作坊的人提供餐饮服务的。我像食堂里的工作人员一样，每当有艺术家来到时，我都会随机地给他们一个午餐盒，并附上一份“用餐指南”（工作坊的指引手册）。然后他们开始“享用”由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准备的“午餐”，并使用工作坊提供的一些工具和艺术用品，对它进行重新创作。这些艺术家们被允许在工作坊当天结束后带走午餐盒并继续他们的创作。两天后，在我飞回伦敦之前，每个人都把完成的午餐盒作品还给了我。这些完成的作品对我来说，不论在精神上，还是在身体上都很沉重——它们使我返程的行李重量增加了10公斤，这真是一种甜蜜的“负担”。参与者们在这个项目中的热情响应和创作激情让我感到惊讶。也许，在遭受“新冠”疫情封锁之后，人们对于真实、有形的联系的渴望，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了。
问：作为策展人，你从这个项目中得到了什么启示？
李雨晖：从策展的角度来看，这一实践对我产生了深远的启发。有两个有趣的启示影响了我对策展的理解。
首先，午餐盒旅行这一实践让我开始思考，在当今的创作中，“便携性”意味着什么，因为这包含了艺术作品不受限于固定地点的想法。易于携带和灵活的午餐盒暗示着艺术品可以在不同的空间中轻松移动或展示。这种灵活性挑战了固定、排他的艺术环境，启发了另一种在不同场所、不同社区进行包容性参与的方式。
其次，这次经历为我提供了一个全新的策展人角色的视角。我不再仅仅负责监督展览，而是发现自己同时扮演着搬运工和守护者的角色。我不仅要负责艺术品的物理展示，还要确保它们在旅途中得到妥善的保护和照顾。这种角色的转变让我意识到，策展人不仅仅是艺术品的守护者，也是艺术品的搬运工，需要在展览的各个环节中扮演不同的角色。这种多重角色的扮演，让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策展人的职责和使命。我也带着所有与它们相关的故事、个人经历和情感一同前行。这是与艺术家们共同完成的一次合作之旅，它让我们一起诠释和继承我们所创造的意义。
2024年初，维也纳美术学院的艺术家午餐盒工作坊现场
在这次旅途中，我见证了许多午餐盒接收者和赠送者之间的联系和巧合，这是最能打动我的，很遗憾在这里不能一一描述。显而易见，一个小小的盒子所能产生的影响是无限的，它所承载的故事也将无限延续下去。这些联系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我相信它们将成为一个个跨越时间和空间的持续故事。
问：你认为这几年你在疫情封锁期间线上策划展览和与数字艺术合作的经历对你现在的实践产生了影响吗？
李雨晖：当然。我认为在这期间的项目给了我很多灵感，尤其是在提高我们在线下和线上展览中观众的沉浸式体验方面。
例如，《赛博人学校》(School of Cyborg)是我在2021年与他人共同策划的一个在线和现场项目。它是一个通过与邓迪（Dundee）的NEoN数字艺术节合作形成的策展和文化项目。在研究阶段，我们使用了视觉思维方法，并利用先进的技术支持，使我们可以远程工作。团队成员分布在世界各地的不同国家，我们的创意与想法在向公众开放的软件MiroBoard上汇集，并在我们在邓迪的美术馆展示。研究涉及各种主题，从地方性问题到全球性问题，从科学研究到艺术实践，这是一个漫长的累积过程，但我们仍旧做到了始终保留项目核心目标。我们可以通过这个数字工具完美地见证整个过程。此外，赛博人学校是一个学习和探索的空间。对于项目来说，当地团体能够目睹我们公开的策展过程和研究是至关重要。我们通过与当地社区的开放讨论、每两周发布博客来分享和发布我们的进展和研究成果。
赛博格米罗板学校，2021年。图片由策展团队提供
从公开透明地记录我们从零开始的创作过程，到为观众开放访问，回顾长期研究的成长过程，我从中学到了很多。这同样赋予了过程和产品同等的价值。在封锁解除后，尽管我主要专注于现场展览的制作，但建立一个互动的在线平台也已成为项目的重要组成部分。比如，目前我正在为“艺术家午餐盒”网站制作网页，以记录午餐盒在使用前后的过程、故事和图片。这是为了吸引对这个项目感兴趣的人了解整个故事，同时也为了将伦敦和维也纳的参与者联系起来。
问：你如何看待自己作为策展人的角色？
李雨晖：我认为自己是一个“背着麻袋的人”。在这个信息、图像和来自各个时期的思想拥挤在一起的时代，策展人似乎被期望成为艺术家与观众、艺术家与机构、或者个人叙事与社会需求之间的中介、过滤器或解说者。然而，当我做策展工作的时候，我并不想被定义成什么，因为那会成为无形的束缚。我更希望以一种轻松和有趣的方式看待自己的工作——我想拥有一个粗糙的“可塑容器”，就像一个麻袋。于是，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背着麻袋的人”，在通往某个未知目的地的旅途中，不断收集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些东西可以留到以后，可以提醒我走过的特定道路，有成长的潜力，并可以与袋子里的其他东西相互作用。
2024年2月《一袋泥土》（A Sack of Dirt）展览中艺术家迪恩·伯齐加（Dien Berziga）（左）
和詹姆斯·兰（James Lang）（右）的作品
这种心态让我感觉自己回到了童年时代。当你还是个孩子，坐在操场上，没有人告诉你该怎么玩。你独自一人，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你对操场上的一切都产生了兴趣——石头的形状、天空、被风吹走的树叶等。那时你是自由自在的、无拘无束的，因此也是有无限可能的。
问：你觉得策展工作中最具挑战性的是什么？你是如何应对这一挑战的？
李雨晖：在群展中平衡集体叙事和个人叙事始终是一个棘手的问题。策展一组作品并不意味着将它们合并和并列展示，我们整体看到的东西可能与细节所见有所不同。我目前还没有明确的或固定的应对这种不可避免的挑战的方法或策略，但我觉得它很有趣，它促使我思考了很多东西。
2023年8月大格雷特雷克斯街画廊群展《轨道上的猪》，艺术家奥拉·科瓦列夫斯卡的作品
我真的很喜欢约翰·伯格（John Berger）在他的短篇小说《一个幸运的男人：一个乡村医生的故事》（A Fortunate Man: The Story of a Country Doctor）的开头写的一句话：“风景可能会有欺骗性。有时候，一个风景似乎不仅仅是其居民生活的背景，而是他们挣扎、成就和意外发生的幕布背后的背景。对于那些在幕后的人来说，地标不再仅仅是地理上的，也是传记的和个人的。” 作为一名讲故事者，约翰·伯格与故事中的人物同在，与他们建立了亲密的关系。因此，读者很容易识别出许多熟悉的故事、人物和情感，然后成为故事的一部分。对于我这样的策展人来说，这种视角是鼓舞人心的；就像在展览中一样，艺术品也可能具有欺骗性。而策展人也应该是“幕后的人”，并且应该是一个“对话者”而不是一个“决策者”，挖掘作品的制作过程和背景，热切地倾听艺术家的个人故事和旅程，并始终保持真诚和好奇。
问：你还有其他即将开展的项目吗？
李雨晖：我目前正在为奥地利文化论坛伦敦分部筹备一场展览，定于今年6月6日开幕。这是在维也纳担任策展人期间的成果，将展出一组来自维也纳和伦敦的国际艺术家的作品。同时，所有重新制作的艺术家午餐盒也将作为展览的一部分在空间内展示。受邀参展的艺术家们风格各异，但他们之间有一些有趣的相似之处。我的策展主题是“扩张制作”，旨在探索当今的艺术创作如何通过重复、再制作、再物质化和回收利用等过程成为一种无限的过程。我希望通过这场展览，能够使我们对日常生活中的材料及其所展现出的多种特质（从个人和私密的到合作和社区导向的）产生一些有趣的观点。
参展艺术家之一Poojan Gupta的作品《编织》，由空药片包装（缝制）制成，
尺寸为186 x 158 cm。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这场展览将汇集使用重复材料、重复动作和长期痴迷或研究的艺术家。我也希望借此机会开启一场关于艺术制作如何重塑历史与现实参照、凸显被忽视的物品、介入公共空间或重申艺术家作者权威的对话。正如其中一位参展艺术家普卓·古普塔（Poojan Gupta）所说：“‘扩张制作’这一语境在当今的艺术创作中非常强大，因为‘重复’这一行为通常被误认为不是一种创新的方法。但我觉得在重复的行为中隐藏着一层意义，就像是一种每日的例行公事，但每次又都不尽相同。这一整套概念与我的实践有着非常密切的关联。”
展览将持续到7月中旬，因此我目前正计划在整个月份举办更多的活动。我可能会组织另一轮“艺术家午餐盒”的活动，或者组织其他一些鼓励人们与日常物品互动的工作坊，共同拓展我们的创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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