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当代艺术问题

中国当代艺术经常受到非议，学院派和激进者都在抨击，为什么？

当代艺术出现至今，逐渐成为有影响的时代现象。凡是有影响的对象都会被质疑和被抨击，它是社会认证绕不开的负面舆论。中国当代艺术还欠缺独立品格，带有山寨色彩。三十多年前，它在很大程度上是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仿制品。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情况仍然不能让人乐观。面对鱼龙混杂的现状，激进者主要是抨击平庸的和只有风格没有内含的对象。学院派守旧人士常常是笼统的否定。当代艺术的排斥者，主要是学院出身的人，首先是学院的权威。否定的原因很多，或因为信念上的冲突，或因为宽容度低，最直接的是视觉习惯。他们看惯了传统的、典雅的作品，看不惯不传统不典雅的新作。这是一种生理反应，同饮食习惯一样，年龄越大越不容易改变。

当代艺术最早发生在欧美，它和中国当代艺术产生的背景相同吗？

20世纪初期发生在欧美的现代主义艺术，是最早出现的具有当代性的艺术形态。它反叛的是资本主义世界的传统艺术。资本主义造成了人的异化和社会的分裂，也使得艺术打上了资本的烙印。当时艺术界的激进者用反传统的艺术表示对现实的反抗，现代主义于是应运而生。现代主义正是当时的当代艺术。中国三十多年来在经济领域广泛采用的是资本主义生产和经营模式，带来了种种相关的成果和弊端，成为当代艺术在中国产生的重要背景。

当代艺术是泛指当下的艺术家创作的作品吗？

当代艺术是学术概念而不是时间概念。当下很多艺术形态不属于当代艺术。比如：没有思想深度的儿童画不是当代艺术，民间艺术家制作的传统剪纸、皮影、面具、年画等作品不是当代艺术，按官方文件指令从事的画作不是当代艺术，正宗的、传承有序的学院派艺术不是当代艺术，画院画家追随古人画出的人物画、花鸟画、山水画不是当代艺术。其中，学院派和画院画家一些有新意的作品，是否属于当代艺术就很难判断。新意有从量变到质变的各种层面，只有全然不同于前人的独特创造，才可能被称为当代艺术。

当代艺术有各种不同的定义和说法，你认为哪一种说法比较合理？

当代艺术还在不断展开，不可能形成确切的定义。惟有研究某个过去时段时，才能定义。作为当代艺术批评的参与者，我认为合理的说法肯定是我自己的解释。我曾提出衡量当代艺术的三项指标：新载体，新形态，新观念。新观念是前人不曾表述的思想；新形态是前人不曾有的艺术语言；新载体是不曾出现的艺术媒介，比如数字技术。不要说中国，整个世界也很难找到满足这三项要求的对象，因而只要能挂靠其中一两项，便可以称为当代艺术。

国、油、版、雕等传统样式能做当代艺术吗？

所有的载体，不论新旧，只要表达了新的观念，体现出新的形态，都能被视为当代艺术。目前比较流行、比较鲜明的方式是装置艺术、影像艺术以及行为艺术。新载体当然最具有时代感，不过在中国的美术学院，传统样式的当代艺术更容易受到关注。这是因为传统样式和材料看起来更亲切，进入当代的难度又很大，常常被人刮目相看。

为什么有人将当代艺术称为实验艺术？

我一向反对实验艺术这个术语，我的《放弃实验》一文就是驳斥这个概念的无稽。科学实验只能解决技法问题，对当代艺术观念不起作用。当代艺术作品常常是一次性的，同下一件作品不构成逻辑关系，不是下一件作品的实验过程。中国美协采用实验艺术而不是先锋艺术或当代艺术等概念，倒是很保险—能同科学挂上钩。在中国，科学几乎成了真理的同义词。中国的各大美院有个奇怪的部门：科研处。它遵循的是自然科学的标准。翻翻文科大学科研处申报奖励的规则及其说明，不难发现中国大学一刀切的教条无比的离谱。

当代艺术在中国有存在的理由吗？

当代艺术不会在恶劣的环境下成长，它是社会财富与国民自由达到某种临界点后自然出现的产物。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当代艺术强调的当代性不同于时尚。当代艺术既超越传统，又超越现实。它追求当代性，可是当代性并不在场，不被时代所容，不存在于当下，也不一定必然会被未来认可和发扬。即便在率先产生当代艺术的欧美，它也始终是少数人的事业。中国的极左派，一看见异己的艺术就想扑灭。有一种传播很广的说法，认为中国当代艺术是美国中央情报局操纵的对象。这种论调是典型的以偏概全、以点击面的文化运动般笔法。一些管艺术的庸官，一听到非议的声音立即疑惑或干涉。国人的平均主义思想根深蒂固，总是希望把社会实践拉回到齐步走的轨道，认为这才公正、稳妥、和谐。艺术需要自主翱翔的空间。中国的软实力不行，正是缺乏宽容的土壤和精神领域的特区。

中国当代艺术有哪些特征？

一是非传统。艺术中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当代主义通常都被纳入当代艺术。现代主义致力于反传统，强调个性，注重创造新的艺术形态。二是非学院。当代艺术悬置学院派经典技法，不刻意追求统一的形式，打破画种界线和艺术的界线。三是非体系制度。体系制度主要是指美协机制及其创作思想。中国的民 主机制与西方的横向民z不同，它主要是上下互动，民众通过互联网表示意见，直达并影响上层决策。中国当代艺术也可以视为纵向民z的艺术表达。中国当代艺术不会追求风花雪月，不是锦上添花，不是歌功颂德。它通常是反思的，质疑的，批判的，常常像医生一样诊断社会的黑暗面，因而它不是讨人喜欢的艺术。歌功颂德的艺术在报刊和电视上铺天盖地，但一个健康的社会必须有不同的声音。

当代艺术有什么价值？

当代艺术有两大旋律，一是强调艺术自身的视觉功能，一是强调现实批判作用。现实批判是知识分子的天职，艺术家也不例外。艺术是文化的先导，造型艺术是所有艺术的先导，因为它是独立的个体行为，创作周期短，不像戏剧、电影、电视需要多人参与磨合并接受审查。当代艺术的文化价值在于对人类现存文化模式的质疑和批评，对理想文化的预想。中国的很多现实问题都能在文化传统中找到病灶，因而当代艺术常常通过直觉或观念，拒斥传统文化对当代文化的干扰。比如对封建专制主义的批判，对封闭观念的批判，对从众的集体无意识的批判，对权力至上和金钱至上的批判，对盲目崇洋的文化习气的批判，一直是当代艺术的重要课题。当代艺术还关注人性和人道价值，揭示个体和人类的各种难题。其中涉及较多的是对传统道德的拷问。如果把道德理解为人类自我完善的润滑剂，那么传统道德对于当代人，有些是不道德的。比如封建社会主张君君臣臣，反对犯上作乱，提倡男尊女卑，规定男女授受不亲等等。当代艺术的内在价值，在于它的表达作用和启示作用。当代艺术是视觉变革的产物，它的自由品格，它异想天开的构思，它丰富多姿的形态，能跨越艺术领域，对教育、科学和人文事业带来抽象借鉴的启示。

对于当代艺术，是艺术自身重要，还是艺术的对象重要？

在社会大变革的时期，艺术的外在功能很重要，它会变为意识形态的工具，即借用艺术干预人类的历史问题和文化问题，对人类的现实和未来提出直观的意见。当代艺术批判现实的成份很重，它的批判指向常常是综合的。为了表述的方便，可以把它们分解为文化问题、社会问题、人生问题和生态问题等等。当代艺术的批判还缺乏深度，很少有超越当代学术思想的作品。批判的作品，也不是当代艺术的全部外延。当代艺术完全可以在消解批判中呈现，即以建构的方式表达。旨在建构将会成为当代艺术家今后思考的一个方向。在社会平和富裕的时期，艺术自身的功能更重要。自身的功能是指艺术通过自我表达，通过具有独特的构思和别致的艺术形态，用视觉效果穿透人的心灵，给人带来触动和联想。

当代艺术是精英艺术吗？

用精英或草根界定当代艺术的创造者，比较生硬。精英通常指上层人物和名流，可是当代艺术家的身份复杂，不能简单地归入精英，也不能简单地归入底层。很多当代艺术家在野的处境似乎是底层的，可是精神品质却带有精英意识。当代艺术家在前沿领域对人的思考，对社会现实的思考，对环境的思考，其杰作可以同哲学家、社会学家、科学家相提并论。在物质生活方面和社会角色方面，其中一些人的艰难处境又使得他们形同底层人物。在北京宋庄艺术区，有些落魄的艺术家每天靠吃馒头和咸菜度日。他们是一帮流浪的精神贵族。

艺术应当表现美，为什么很多当代艺术作品和行为不美？

这同美和美学的定义有关。美术的美同美学的美，同出一源。美国学者桑塔亚那的美学著作名叫《Thesense of Beauty》，可译为“美妙感觉学”。英国美学家鲍桑葵在1914年的演讲中，首先使用aesthetics一词，同sense一样，本来都有“知觉”、“感觉”的含意，只是美学家们最初关注的感觉对象，是诉诸感官的魅力和快意。也就是说，Aesthetics这门学问最初的中心词不是感觉而是美，忽视了光鲜漂亮美妙之外的感觉。汉语沿用日本学者的翻译，把它定名为美学而不是感觉学或艺术感觉学，流弊一直延续至今。在当代艺术家看来，一味地表现美，或者说表现漂亮和悦目，会使得艺术蜕变为麻痹人们感官和心智的玩物。

艺术应当追求真与善，为什么一些当代艺术作品呈现的是虚假和邪恶？

当代艺术常常是表现真善美的反例，首先是因为社会充斥着虚假丑恶的现象。即便按照艺术反映生活的理论，艺术也有理由去揭示这些经常出现的现象。真与善又是因人、因时、因地而异的。比如：龙是中华民族的象征，在《圣经》中却是恶的化身。纳粹标志卐被认为是邪恶的符号，但在希特勒统治德国时却成了民族的共识，卐在佛教中也是佛法无边的象征。深层地看，真假判断和善恶判断作为社会实践中的价值判断，放在艺术领域通常没有意义，在哲学的层面更讲不通。真与假、善与恶不仅会向各自的对立面转化，在转化之前它本身就有问题，早在儒释道争宠的宋代，当时的学者对欣赏山水画就有明智的判断：真假皆妄。

为什么中国当代艺术家热衷模仿西方现当代艺术家？

中国当代艺术受文化风气的感染，摹仿成了众多艺术家的常态。究其原因，是因为当代艺术作为直观的意识形态，与之对应的图像学、符号学、现象学、语言学、解释学、社会学、心理学、现当代美学与哲学等等，中国统统落后，中国当代艺术也就无法自立门户。当代艺术发源于西方，而中国人自古有低人一等的朝圣情结。朝圣就是对先行者的盲目崇拜。远古崇拜西王母，中古崇拜佛教及其艺术，现当代崇拜欧美文化。热衷于模仿是缺乏阅读和思考的表现。十年前，市场的勃兴带来艺术品价格的暴涨，滋生出艺术家的自大狂情绪。他们无视人类精神领域的进展，无视前人的思想，沉湎于翻看西方画册，表现身边的鸡毛蒜皮之事。这类一时走红和仍在走红的艺术家不会有明天，只有不懂行的傻子才会持续地关注他们。

中国当代艺术的本土化与普适价值能兼容吗？

当代艺术携泥沙俱下，却是流动的活水，时代的象征。每个时代都有代表这个时代的艺术，商周是青铜器，汉魏是墓室壁画，唐代是三彩陶艺，宋元明清是水墨画。武则天制作过历史上最大的青铜鼎，宋代的三彩陶艺很精彩，史家却忽略不计，为什么？不是时代的象征。中国当代艺术的本土化，主要是寻找中国传统中具有普适价值的因素楔入当代。需要指出的是，本土概念不是褒义词，本土艺术不等于正确的艺术，当代艺术也不是本土艺术的天敌。

当代艺术作品为什么能卖出天价？它有什么负作用？

自古以来，市场是衡量艺术家和艺术品价值的一个平台。当代艺术影响了几代人的视觉经验、世界观和人生观。其代表作的卖价超过其他形态的艺术作品，是社会表彰的一种方式，很合理，没有什么不妥，有利于当代艺术的推广。市场当然会给艺术带来负面影响，它使得迷恋金钱的艺术家变成了画钞机器，变得急功近利，作品随之变得肤浅与粗糙。

当代艺术能进入美协的展览吗？

当代艺术反体系制度。中国美协属于官方机制 ，按形式逻辑推断，两者不能兼容。十几年前，美协机关刊物《美术》杂志持续批判当代艺术，攻其一点，全盘否定。时过境迁，对立双方的界线变得模糊，有些作品双方都能接受。而今美协在全国美展开辟实验艺术展，可以说是双方妥协的产物，也可以说是和平演进的结果，尽管很多参展作品缺乏精神力量，属于形式化的当代艺术。一听说当代艺术反制度，有的人会感到不适。尤其是经过上世纪文化大运动折磨的老年人群，立即显得紧张。其实只要不诉诸暴力，就只是认识问题。制度不是抽象的概念。而今抓了十几万贪官污吏，不少人物都是官场的一把手。贪腐人物掌管的官场，反一反很有必要。进一步说，古今中外的官场，都是有局限有毛病的，将来也不可能变得完美无缺。少数人保持反对的姿态，有助于官场警醒和自觉。对于当代艺术能否进入全国美展，我的回答是随缘。同制度对着干是反，进入制度内也能反。制度内一些人同当代艺术家一样，有理解力，有同情心，可以成为当代艺术的参与者。你非要学文化运动中极左派，一刀切地把他们当成死敌，他们就会成为你的死敌。敌意往往不在对手，常常在你的判断。

当代艺术在美术学院状况如何？

我一向认为，美术院校是把美术爱好者变成美术厌恶者的地方，是把人才变成庸才的地方。原因不外乎过时的教学思想和陈腐的师生关系。中国的师生关系是作坊式的师徒关系，学生处在被动地位，古人推崇的因材施教也被悬置了。一刀切的灌输式教学方式仍然在大行其道。美术院校的用人制度，没有摆脱求全责备的人才观，结果总是让有人缘而无才气的人走运。这些弊端会不会在学生今后掌管了学校得到好转呢？很难。他们也会驾轻就熟地采用老一辈的作风对待下一代。美院教师的知识结构，普遍地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老化。这些积重难返的问题，决定了当代艺术不要指望美术教育会提供强有力的后备力量。总之，即便在美术学院，当代艺术也将始终是少数人献身的事业。

当代艺术的前景预测

随着电脑和手机传输技术提速，浏览作品的数量和速度会更多更快。由于电脑和手机屏幕幅面的限制，作品细节的呈现受到限制，注重感觉和情调的作品会受到特别关注。以独特方式表达的个人情调会不断涌现。艺术情调携带的个人情结，又必须是大众情结的特殊缩影。情调还会促进新形态的出现。未来若干年间，中国当代艺术会进行自我清洗，洗掉在形式上仿西和仿古的当代艺术，同时又同艺术和文化的现实紧密相关。这个过程很可能在当代艺术的边缘地带发生。手机互动艺术已经开始出现，手提电脑和大屏幕电脑虚拟展场会兴起。作品的实体不再重要，它们会慢慢地蜕变为收藏家和博物馆才感兴趣的对象。今后可能出现和流行的新形态艺术，群体创作将会是“场艺术”和“共生艺术”，个体创作可能会是“意念艺术”。意念艺术是观念艺术的推进，在观念中注入直觉、下意识和非理性等因素，改变观念艺术单调或说教的成份。场艺术的平台有传统展场、随机展场和虚拟现场，它重视受众的参与。共生艺术把创作、批评、展览、传播、收藏、拍卖等现行的艺术机制，通过虚拟平台串联起来，进而能把与之相关的考古、文物、宗教、民俗、时尚、乐舞、影视以及科技、经济、政治、国际关系等信息串联起来。众多同艺术搭界的信息一旦具有一致的意识指向，就能形成共生的、跨时空的视知觉对象。它需要比策展人能量更大的推手来完成。它既能让受众从艺术领域进入，也可以从其他领进入，从而改变人类艺术独立于其他领域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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