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女权主义艺术家：郭桢

编者按：和郭楨老師認識是在去年我們在纽约的SVA策划碩士班CultureDish策劃的一個”意有所 指“展覽，地點在紐約市的布魯克林區； 內有郭楨老師的11件”沙袋’作品； 展覽效果很是震撼，得到很多的關注和好評。

這次和郭楨老師的個人访谈完成于2019年的12月，主要是围绕着女性藝術方面展开的。不過這篇訪談由於新冠疫情的開始耽滯了發表；直至今日。

郭楨老師82年畢業於中國美術學院國畫系，之後留校指教與國畫系數年；86年去美國深造研究東西方藝術比較，而後生活的軌跡引導她關注與女性藝術並為其推廣做了很多的努力。郭楨老師認為：當下不但是在中國，在國際上也是一樣，藝術這個社會領域同很多的其他領域一樣，依是以男性為主導的。男性佔有80%多的藝術市場，女性藝術家在這裡基本上是沒有地位的。女性藝術家面臨的挑戰不僅是來自藝術市場，藝術社會，更多的是家庭，社會，及女性自己。

此次訪談的議題還涉及到女性藝術的當代性，東西方女性藝術的差異點等。

“大地和母亲” 哑声的风景系列 2019
多种材料 200x300x25cm

采访者：倪安琪，简称：倪
艺术家：郭桢，简称：郭

倪：您对女性艺术家这个称谓的理解是什么?女艺术家、女性艺术家、甚至是女权主义艺术家的边界或共通之处是什么?当下艺术圈子以及艺术市场，女性艺术家面临着怎样的挑战?

郭：我認為每位女性藝術家都應是女權主義藝術家，也就是說都應有女權主義的意識和理念。至於是否做女權主義的藝術並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對當下社會上仍然存在的女性問題有明確的理解和認識；這是作為一個有社會意識的社會現代人所必須具備的一個品質。是公民意识的一部分。

沙袋 2013-2018 裝置，多種材料
單個沙袋尺寸：189x 60x 60cm

而那些承認自己是一名女藝術家的個體已經具備女性自我的意識；就是認知了女性的特質，（但不一定是全面的認知。）那些願意承認自己是一名女性主義，甚至是女權主義藝術家的個體們就具備了對社會女性問題的反思能力，以及自我解釋和為其抗爭的思想及行動；對於那些不承認自己是一名女藝術家，而只是一名藝術家的個體來說，就很矛盾了；因為在這個以男性為主導的藝術氛圍裡，不管你承認或不承認自我的性別，你都是不會被認真對待的，而你依然是一名女性。如果有幸運者，也是無論如何做不到如其同一階層的男性那樣得以充分的發展。這種現象的之所以存在既有個人因素，又有社會及團體的因素。但不管怎樣，這都是一個很糟糕的選擇；這不但是一種自我否認，而且是一種助長那些否認女性的社會意識的同流合污，是不可取的。

當下不但是在中國，在國際上也是一樣，藝術這個社會領域同很多的其他領域一樣，是以男性為主導的。男性佔有80%多的藝術市場，女性藝術家在這裡基本上是沒有地位的。女性藝術家面臨的挑戰不僅是來自藝術市場，藝術社會，更多的是家庭，社會，及女性自己。

倪：对比当今新一代的艺术家，您经历的艺术教育和艺术氛围与现在完全不一样，您对于当代艺术的看法及定义?

郭：當代藝術是一種勢不可擋的社會藝術的自然呈現，不管是在什麼環境下學習的及成長的藝術家都是需要面對的，並且每個人都有選擇如何去面對的權利；但是怎麼去選擇？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是以客觀為主，還是其反？不同的選擇決定了一個藝術家是出彩還是出場、退场。

我對當代藝術的看法是：當代藝術是一個超越自我的社會藝術，是區別於現代藝術的自我情懷的表現及宣泄；當代藝術是一種以自我為起點，以社會為立足點的宏觀藝術；當代藝術所關注的方面很是寬泛；從社會制度到社會理念，從人性的自然角度到社會性的優劣之分，從大自然環境的保護到科學幻想；對形式及材料的無窮無盡探索等。作為一名生活在這個時代的藝術家我們所能做的是：勇敢的去面對，認真的去參與，從自我情感的內觀生成到社會情感的內觀，弘揚社會人性的宏觀和揭示其弊端。一位當代藝術家应该是一位超越了自我小情懷，而擁有人類社會大情懷的藝術家。

母親 2014-2016 裝置，多種材料
900x 250x 20cm

倪：作为早期移民到美国的中国女性艺术家，您在创作心境上有何本质变化?

郭：我是86年來美國的，最初我的藝術給我們換來了麵包，那時我有近十個畫廊經營我的作品；畫的都是迎合市場的，使人悅目的帶有裝飾性的作品。主要的目的就是要養家。那時的我把自己當作掙錢的工具，完全忽略了自己來美國的目的和對藝術的追求，可以說是傳統女性的再版，對人生的認識完全是以奉獻為楷模的。

但是當你的信仰欺騙了你，當你被拋棄並一無所有的時候，是否会变成一个怨妇？幸運的是，多年在美國的生活和工作，美國的社會文化和社會理念給了我很大的影響；對自我價值的認識及定位決定了一個人的生命的意義和歷程。我從自我的生活經歷和情感的轉變開始了新的創作；先是從個人的角度提出疑問，太多的“為什麼”？從這裡我又看到了我周圍的女性，不同民族的女性，不同國家的女性，我們上一代的女性，歷史上的女性等，我認識到女性主義才是真正可以拯救女性的思想指南，平等和尊重是女性必須力爭的；從此我就開始了女性主義藝術的創作。我非常想用我的藝術告訴所有的女性要自尊，要自強，要知道自己的權益，切不可做舊的封建禮儀的犧牲品，要做一個對家庭，對社會有能力的個體首先要是一個不被輕視的，有自我價值觀的人。

倪：您认为您的作品与西方“女性”话题的作品是否有明显的差异?您认为是什么造成了差异的存在?

郭：差異即為不同；是什麼造成的差異？當然主要是文化的根源。我的女性作品確實和西方的女性作品有不同之處。在我的作品裡會感覺到更多的東方的風采；但是，我在美國生活了30多年，在這之前，我在中國受到了很正規的教育；在我身上體現出來的是西方的文化影響和東方文化的底蘊同時存在的共同體，我的藝術創作上就必然的會呈現出具有這兩種文化結合的作品。这就可能會不同于西方，同时也會不同于東方；我就具备了我自己的風格。

原色 2018 裝置，多種材料
185x 400x 20cm

倪：由于长期生活在西方国家，您是如何消除当下生活环境和中国当代女性所处环境之间的距离的?您认为您的作品是否仍然具備当代性，从而审视中国当代女性在所处社会的遭遇?

郭：其實我在做女性藝術主題的創作上，並沒有特意的去區分中國當代和西方當代女性生活所处环境之间的不同；而我關注到了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都同樣存在着女性是弱勢群體的問題。不管是一種什麼形式呈現的，也不管到一種什麼程度，都是關於女性的人權問題；在國際的範疇來講，這是一個比較普遍存在的問題和現象。中國的女性問題依然很嚴重，在經濟快速發展的情況下，人們對於物質的需求嚴重的損害了社會道德理念的維持；部分女性在選擇配偶的時候以物質前題為標準，而三從四德依然是社會中衡量女性的標準，更甚者在中國竟然會有人变态裹腳，這本是舊時代的摧毀女性存在的殘酷的刑具，而現在還會有人發出做這種實驗的瘋狂舉止，令人匪夷所思，這個現象如果不加以及時的教育和糾正，其後果將是多麼可怕。在美國有時也會有一些類似這樣的事情發生，例如前不久就有人打著宗教的幌子，提出女性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不可流產，完全的限制了女性自主的權利。

在女性問題沒有被解決之前，在社會上仍然存在性別不平等的現象時，女性艺术的當代性是不容置疑的。

心，愛 2019 多種材料
360x 300x20cm

倪：您觉得与西方国家相比，中国女性艺术的处境如何?是否面临着不同的问题?

郭：與西方社會比較，中國的女性藝術的處境要困難許多。西方的女性藝術起步的比較早，西方社會對女性問題的關注也已普及，在學校的課程裡都有介紹和闡述女性權益及社會對女性的社會問題等；這裡的女性藝術已經進入藝術史，女性藝術作品在世界有名的拍賣行裡有很高的紀錄；那些做出努力的女性藝術家已經成為年輕藝術家效仿的精神偶像。在西方有很多的專門支持女性藝術的非營利組織，也有些大學里會有專門研究女性人權的學科和部門。在多年的努力抗爭下，女性在覺醒，人們在理解，政策在改變，社會環境趨向健康，但仍然還存在很多的問題需要改變；例如這次的世界性的“me too”活動就是很好的例子。而中國的女性藝術的處境要困難許多。上世纪90年代中期，中國也出現過一些女性藝術活動；但是女性問題在中國還沒有得到強有力的對待，女性主義的藝術還沒有得到一定的關注，有眾多的女性藝術家不願意有一個女性主義藝術的承擔。每年的三月八號在中國會有一些女藝術家展，有的也會稱作是女性藝術展，但基本上就是一個大雜燴，裡面什麼內容都有。並不是說這樣不可以，但是這些從一定的程度上混淆了女性主義藝術和女藝術家繪畫的界線；并且削弱了女性主義藝術觀念的普及。令人吃驚的是竟有身居重要地位的評論家及策展人會在一個女性藝術展的座談會裡說在中國沒有女性問題。

東西方女性面臨的問題是一樣的，都是在爭取女性人權的平等及道義上的尊重。不過在現階段的中國需要更多的努力；也同樣需要更多藝術家的参入到女性主義藝術創作里。

女人花 2018 多種材料
225x 150x20cm

倪：您将自己的视线定位在哪?是从西方的环境回首东方和您的生活过往?还是依旧从中国当代女性的生活环境为起点，纵观女性问题?

郭：在女性藝術範疇裡，我始終立足於我自己的定位；因為我對女性主義的感悟是從我自身的經歷裡來的。我的經歷使我認識到一位女性有明確的自我價值的意識是非常重要的，是爭取平等的思想基礎。這是我一位東方女性在西方生活多年後感受到的。

當我回首再看我的前半生時，我看到一個被邪惡的封建意識迷惑了的女性，視自我辱沒為榮耀。東方女性在社会中的地位仅仅是母亲、妻子和女儿的身份，而“她”作为一个獨立的人的權利恰恰被剥夺了。西方也有哲学家这样断语“一个好的起源創造了秩序、光明和男人，而一个坏的起源创造了混乱、黑暗和女人。”女人是黑暗和淫荡的代名詞。“生命的重負与无声的承载”是女性普遍遭遇的社会性問題，她们在痛苦、悲情、传统、現實、存在以及生死的纠葛中溺水般沉浮着。中国的女性多半认可男性的中心地位和父权的价值体系，在面临家庭、事业等等选择时候，女性的牺牲是天经地义的，是共同认可的，这种牺牲被推崇為是一种伟大的献祭，最終社會會立一莊“牌坊”作為女性為男權犧牲的最高獎賞。

所慶幸的是現在的年輕女性，在生活，學習，工作，家庭等方面都在體驗一種全新的環境，但是社會封建邪惡的鬼魂及意識還是像幽靈一樣游荡在人們的陳舊的信念裡；特別是在現在的物質至上的社會環境裡。還有相當一些年輕的女性放棄自我價值的立足點，追求一種物質的享受，成為一種可憐附屬的角色，喪失自己生命的主宰權利；例如：有眾多的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會積極的參加中國的富豪選兒媳的活動，有更多的女性使用各種伎倆，以二奶，三奶為榮；這些年輕女性還在物质的虚荣而捨棄自我的追求和利益為“崇高的理想”；這種精神上的自我閹割和形體上的裹足是同樣的可悲。

因此不管是從什麼角度來看女性现象，女性問題在社會中的存在是不容質疑的。

母親 2014-2016 裝置，多種材料

900x 250x 20cm

倪：您在创作《母亲》《沙袋(punching bags)》这一组装置作品时，所使用的很多材料来自于您以前做过的面料设计，就这一点而言您是怎么想的?

郭：我很喜歡用我自己設計的花布做這一組作品，有一種原生態的感覺，好像和自己結合的更近一點。

如镜 2019 不锈钢 40x30x20cm

倪：您的很多系列作品历经了长时间的创作过程，针对同一系列(如《沙袋》系列)从开始的创作到近期的创作，您的心境和想法是否发生了改变?这些改变是否体现在了作品上?

郭：是的，這組作品用了很長時間做的，現在還在繼續，我計劃是一個碩大的項目，但是需要一個一個的做，磊石成山，以更充分的體現女性的力量和陣勢。我把這些柔软的乳房做的就像软体动物一般，附着在皮革和帆布沙袋上，設想這些乳房在重量级拳击手重重地击打之下，在忍受重击的同时带着创伤继续生长。这些沙袋在承受拳击手们粗野的撞击的同时也会使对方关节错位，双手剧痛。女性能够在充满敌意的世界中生存，靠的是能屈能伸的毅力。这里的一切都是这种气质的印记。这些乳房圍窒着這些象徵暴力的男性性器（沙袋），渐渐地窒息着。我從來就沒有懷疑過這個選題，這個取材和表現是一種原創性的呈現。很能體現我對女性問題的理解和阐述。我用了很多傳統的，現代的，不同質地的，不同民族的布樣，以代表不同的女性，在色彩上我偏重的采用了民間民俗的風格，更接近於東方的品味，也就是更接近於我的味道。隨著這個系列的不斷進行，裡面的內容也越來越多，例如：有對女性乳房健康的表現，有代表女性的民間圖案等，使其更加豐富和耐看。

女人 2014-2018 装置 多种材料

倪：在您之前的展览上，您允许观众触摸您的《沙袋》系列作品，这种互动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郭：在展覽中觀者可以觸動這些沙袋，這個設計是讓觀者體會在觸動時的手感，去體會乳房的柔軟和沙袋的堅硬，去理解其中的用意和有親身参入的感受；同時可以近距離的欣賞這些作品的製作手法。對我來說，這是觀者希望和我互動的一種形式。

女人 2014-2018 装置 多种材料

倪：即将在国内举办的个展是以何种角度面向大众的呢?通过展览，您最想传达给中国的观众什么?

郭：作为一个上世纪50年代中出生的华裔女性，我经历了中国现代历史上的一些重大变革，也承受了许多这个年代女性的生存压力。每个时代的人都必定承受生活的磨砺，每个人的心灵上都有自己的划痕，这是人类无法回避的命运，没有对生命价值的虔诚就决不会有如此深刻的印记。在我的展覽裡，我想和觀眾敞開心房，以最大的可能展示一個真實的我的情懷。在這裡不會有虛情假意，不會有刻意造作，所有都將是真實的。就像我们的心脏是红色的一樣。

2019，12

郭桢，艺术家，策展人。出生于中国山东日照， 1976 毕业于山东艺术学校美术系，1982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并留校执教于中国画系，是改革开放后水墨艺术最早的探索者之一。1986赴美国旧金山艺术学院留学，1987年赴加拿大约克大学艺术学院访问学者，1988年在纽约设立郭桢工作室，是活跃在国际艺术界的女性水墨艺术家，美国亚裔当代女性水墨艺术开拓者，参加过多个国际艺术展，并长期致力于国际当代女性艺术的研究和探索。近几年先后策划和参加了：中国长沙的“存在”国际女性艺术展、美国莫纳当代美术馆的“请触摸，身体边界”大型展览。韩国全北道立美術館“亚洲女性艺术家展览”等。现为北美艺术家协会会员，美国职业艺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多座美术大学的客座教授。

访谈者 倪安琪

倪安琪，目前工作生活于纽约和北京的青年策展人，研究者，设计师，CultureDish联合创办人（CultureDish是一个关注中美当代艺术的自组织媒体，并作为开放式平台定期分享国际与本土艺术资讯，发起多方面艺术话题和活动。由六名艺术家和策展人在2019年末创办于纽约）。

倪安琪从2015年3月开始接触艺术策展工作，已在包括以色列霍伦设计博物馆、纽约25 East Gallery、纽约布鲁克林美术馆、上海同济大学设计创新学院策展实验室、纽约Pfizer Building、北京劝业场、北京国际设计周大栅栏及草场地、北京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等平台与机构组织或助理组织过展览及项目。她的个人策展兴趣专注于亚洲当代艺术、地缘艺术、当代设计建筑及民艺领域。

倪安琪在纽约视觉艺术学院获得了策展实践硕士学位，在北京中央美术学院获得视觉传达专业学士学位。她过去的工作曾在中央美院、北京设计周等平台获得多个奖项。

《中国当代艺术文献》以年度命名，旨在记录本年度最具代表和最具影响力的艺术家创作状态和作品动向，一年出版一册，中英文双语对照。自从2006年《中国当代艺术文献》编辑出版伊始，她就在中国当代艺术发展进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发展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她以其自身的即时性、原生态、历史感以及学术深度，已经成为当代艺术批评的文献依据，当代艺术市场的鉴藏依据，当代艺术史论教学的活教材和必读材料，以至中外著名图书馆的永久藏书和业内同仁的案头必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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