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华杰
中国著名博物学学者,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科学与社会研究中心教授,北京大学科学史与科学哲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士...[详细]

寻访怀特故乡塞耳彭 2015-11-24

转载刘华杰新浪博客

 

在英格兰美丽的乡村塞耳彭(Selborne),两百多年来,人人都知道有个散步者怀特(Gilbert White,1720-1793),日日观察自然,他使塞耳彭越来越出名。怀特是牧师和博物学家(naturalist),最近也被敬奉为生态思想先驱,他把家乡视为“一个复杂的处在变换中的统一生态整体”(环境思想家DonaldWorster语)。怀特所做的大部分事情,称博物,英文写作natural history。艾伦(CharlesGrantAllen, 1848-1899)早就夸奖过他,并发出了号召:“怀特的方法与榜样,对预防流行于现代生活的‘扁平症’,则有莫大的价值。请以怀特的率真、无成见的眼神,去直接观察自然吧,问她问题,让她自己回答,不要拿仓促的答案强加于她。”

 

田园的魅力更加持久

到英国,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怀特的家乡。2010年到英国,只有20几天的时间,前头被邀请方各种“法定”的学习、参观占得满满的,好不容易盼来了最后自由的几天。

下火车,终于踏上怀特曾散步的土地,英格兰乡村美极了。一刹那,大地上似乎传来保守党政治家鲍德温(Stanley Baldwin,1867-1947)的侃侃言论:“To me, England is the country, and the country is England. ... England comes to me through my various senses — through the ear, through the eye and through certain imperishable scents.”(1924)作为自然爱好者,鲍德温与邱吉尔都熟悉乡村生活,对大自然都有惊人的感受力。

 怀特家乡有何特别?如今怀特享受何种待遇?确如Richard Mabey(以一部怀特新传获奖)所言,塞耳彭没有什么标志性建筑,街道名也再平常不过,一条并排勉强通得过两辆车的小路就叫high street了。怀特的墓地也并不特别。实际上他的坟头很难找,不起眼地留在教堂的东北角,墓碑高度不足半米,周围有数百坟头比它显眼。这哪像一位世界闻名作家的安眠做派?完全与small farmer一般受冷落?不过,在理解怀特的人看来,怀特早就融入了塞耳彭的每一寸土地,他的灵处处显现。

没想到,身为英国人的Maybey与我同样吃惊于这里田园景象的稳定性:But fortunately the landscape of the parish has changed very little since the eighteenth century。真的是稳定吗?英国可是经过工业“革命”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们晚了许多,我们相信历史进程的普适性,企盼着上天的补偿,此时正在轰轰烈烈地折腾。塞耳彭离伦敦这么近,中间可曾有巨变,而时间又抹平了一切突变?

 我第一次来英国,第一次到塞耳彭,对塞耳彭的一切,竟然感觉到熟悉,不完全因为这与怀特的成名著《塞耳彭博物志》(中译本名为《塞耳彭自然史》)描写的完全一样。两百多年了,没有什么大的变化,除了天上偶尔滑过的飞机,时空仿佛回溯了两百年。我也真的见到了怀特(腊像),是在他家里,二楼的一个转角小房间中,那里仍然摆放着书、鸟类标本和笔记本。那几天,我住在塞耳彭,白天在四周闲逛,踩在怀特曾经一次又一次踩过的潮湿土地上,希望遍历每一寸泥土,一切的一切,只在于设法感受怀特曾有过的感受。我不信任何教,也参观过许多名人故里和纪念馆,却从来不曾这样虔诚过。

熟悉感的根源,可能更在于内心,在于生存信仰,在于博物情怀。说真的,塞耳彭一行收获颇大,但几乎无法言表。我似乎理解了达尔文、洛厄尔(James Russell Lowell)、巴勒斯(John Burroughs)等人,为何也一定要到塞耳彭来向怀特致敬。我的思想空间,不可能与怀特的完全重合,但此时找到一小部分重合区域,当是不虚的。

在怀特家乡我见识了高大挺拔、树皮光滑的山毛榉,看着常春藤扶芳而上。说真的,以前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欧洲壳斗科植物,但见到它们的一瞬间我就猜到,这一定就是怀特说的那Beech! 还有那遍地的蕨、椴树、橡树、石南、七叶树、白蜡、榛、铁线莲、忍冬,冬日里仍然绿意盎然的Holly(构骨叶冬青)以及在雪地绽放的石蒜科植物snowdrop(大概叫雪花莲吧)。它们就像是我家乡的一草一木,虽然在俺那旮旯,有不少植物根本就不存在(同属的还是有一许多)。在短短的三天中,听着村里唯一的小教堂传来乐耳钟声,尽可能不错过每一条小路,无意间也认识了英格兰4种蕨类植物。在长石田北侧的林中还巧遇了一株Orchis mascula,中文名大约可叫早开紫花兰,已经长出三片叶,叶上有紫点。据怀特留下的“博物家历书”,一种物候记录,snowdrop开花的时间为1月10日和2月5日,前者为最早观察到第一次开花的时间,后者为最晚观察到第一次开花的时间。我“在场”的时间是1月最后几天,见证了什么?怀特所言不假,还是两百多年来大自然异常稳定?其实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如怀特一样,能欣赏那小草,而小草似乎也知道我来也。怀特提到过沃尔墨林地的道路有些阴森:“而博物家却喜欢这里,因为路两旁生长的植物,种类很繁夥,尤可称的是一种奇怪的蕨,这里最多见。”什么蕨呢?实地勘察,发现正是Bracken,即欧洲蕨。中国人常吃的蕨菜从命名上看,正此欧洲蕨的一个变种。当初,如把我们这个种定为原变种,即正种,那么欧洲蕨可能就算咱们这个种的变种了。

终日草木相伴、飞鸟相伴,怀特不会寂寞吧?每个人都有孤独的时候,只是原因不一样,持续时间不同。1767年8月4日,怀特写道:“对博物一道,我自小就着迷,但不幸邻居中,素无因学业之故而用心于此者;无同好以相砥砺,难免身懒而心粗,进步之小,是可想见的。”幸好他与当时的两名知名博物学家相识,那就是本南特和巴林顿,《塞耳彭博物志》就是写给这两人的书信结集。

 

自然、神学与科学

按现代科学的标准,怀特没做什么,或者做的算不上什么。在粒子物理学家、分子生物学家眼中,《塞耳彭博物志》算什么?根本就不够科学。

可是科学又是什么呢?有了科学又怎么样呢?有些人还“科学地不讲道理”呢。

在流行的话语中,或用我喜欢的词“缺省配置”中,启蒙运动以来,科学取代了宗教。这个宗教是特指的,不包括道教儒教,也不包含佛教伊斯兰教,专指基督教。此一“取代”,是全方位的,原先宗教有啥功能,现在科学就有啥功能。功能中有些是实实在在的,而有些是纯粹意想、人为建构的。

但在怀特那里,科学与宗教尚能和平共处,他还把两者打理得十分兼容。起初,自然科学的确是在基督教的庇护下发展起来的。科学之子成长壮大到如今,竟成了新宗教,且是唯一有份量的宗教,即科学成了真神,如Super Star一曲中所言:“你是唯一的神话,只能爱你!”李约瑟院士曾说过:“我们要千万注意,不要过份强调宗教是‘人民的麻醉剂’这种说法;今天‘科学的麻醉剂’也正在造成同样严重的危害。”(李约瑟,《四海之内: 东方和西方的对话》,劳陇译,北京: 三联书店1987年, 170-171)

在我们这样一个科技的时代、信息的时代,关于人生、关于自然,一切的一切,科学都有发言权,且不自觉地声称唯一有权威。

其实怪异的事情也出现了,事情可能已经走向了反面:科学对于个体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感受大自然的丰饶、壮丽、脆弱,理解大自然的运行状况,几乎没有帮助。不但如此,事实上科学,我们从书本、从媒体宣传中得到的牛皮烘烘的科学,妨碍了普通个体亲身了解大自然、感受大自然的欲望和机会。那被供奉的“科学”,通常不是帮手,而是障碍。

蝴蝶一生怎样变化?查查书吧,科学家早就搞清楚了。校园里的这株树叫什么?管它呢,植物志中一定早就记录了,知识就在那些书里。那植物有拉丁学名,有自己的分科分属分种位置,再进一步,它的染色体个数、化学成份,都有记载。

那的确是知识,但是,它们是公共知识而非个人知识,就好像是别人家的或者国库里的金条,并不是你的我的。金光闪闪,但与你我无关。个人知识(personal knowledge)?对,波兰尼(Michael Polanyi,1891-1976)的概念,非常有趣,极适合于描写博物,它与个体致知(personal knowing,也叫“亲知”,但中文听起来含义不同)有关。这个表面矛盾的概念却有两种价值,一是突出非标准化,强调个体对世界认知不同进路,二是强调个人独特的感受和理解。在大街上,你认出同事,或者多年不见的同学,依据什么科学特征?能向警察清晰地描述吗?通常不能,但是你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认错。不同植物学家在野外分辨出水杨梅与龙牙草(同为蔷薇科,叶形相似,生境相同),各有各的高招,很难说他们依据是植物志提供的检索表。提倡科学认知,并非要整齐划一,也并非一定要消灭非科学的方式方法。

到了塞耳彭,虽有着急切的渴望,我仍然克制自己,“没敢”贸然直接访问怀特的宅子威克斯,而是在附近住下,然后到附近野地里观察、散步。

第二天,洗漱完毕,整了整衣襟,我才到离住所不到150米远的怀特家,由东向西穿过宅子,进入怀特的大花园。眼前是大草地,远处横着“垂林”,园内怀特描述过的橡树还健在。苹果树、梨树上挂满了“鸟窝”,近距离瞧,才确认那只是与鸟有关的寄生植物:白果槲寄生。怀特书中描写最多的就是鸟,怀特家乡到处都是鸟,而槲寄生的繁殖离不开鸟的帮助。

怀特从牛津毕业后,一直生活在这里,以它为中心,对周围大自然中人们视而不见的现象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扫描,他娓娓动听,或不厌其烦地讲述细节。《塞耳彭博物志》以通信体写下了他的观察结果。这本书一印再印,多种材料称,它成了英语世界重印频率第四的图书。第一的,肯定是《圣经》了,第二、第三是谁,我不知道。

 

从剑桥到牛津,以至全世界

怀特并非完全创新,怀特的博物之路上,之前的名人雷(John Ray,1627-1705)堪称英国博物学之父。怀特毕业于牛津大学,雷则毕业于剑桥大学,两校是英国最古老的教会学校。在这两校中,可以想像,神学研究是绝对主流。

雷与牛顿曾在剑桥大学一个学院读书,并稍长于牛顿。雷的伟大不同于牛顿的伟大。在常人眼里,牛顿的贡献和名气要大得多。换种眼光,可能会有另外的结论。雷多才多艺并有敬畏之情,把上帝的两部书——圣经和大自然——有机地结合起来,描述、分类动物、动物不在话下,著有影响巨大的自然神学作品《上帝创世中的智慧》。

 怀特的《塞耳彭博物志》经常引用老前辈雷的话,他们同属牧师-博物学家的行列。这种组合绝非偶然,博物学与自然神学(natural theology)形影不离,在花草、溪流背后,他们还实实在在感到了一种超越性的存在。自此,在英伦,博物情怀和博物写作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到维多利亚时代,达到了顶峰。

自然神学背景下的自然探索,与如今功利性的自然科学研究,有着根本性的差别。前者有内在自足的推动力,神在我心中,通过研究发现、解释、颂扬神的伟力、圣工表征着个体修炼的圆满;后者的推力却是外在的,一切要靠买家支付货币的多少而兑现价值。前者认定这世界是精致、完美的,无须也不能随便改造,而后者的出发点就是对现实不满,“人定胜天”自然也就不是空穴来风。

雷去世后两年,即1707年,世界上同时诞生了两位超级博物学大师,一个是瑞典的林奈(Carl Linnaeus),一个是法国的布封(Georges Louis Leclerc Comte de Buffon)。说起来,还真有点怪异。在数理科学界,也有神秘的伟人接续:伽利略1642去世,牛顿1642年(按旧历算)出生。

到了十八世纪,启蒙思想席卷大地,我们从哲学家、教育家卢梭(1712-1778)那里,仍能看到博物学散步。卢梭声称植物学最适合他的口味,如不是阴差阳错,他本人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植物学家。卢梭留给后世的优秀植物学作品《植物学通信》在2011年终于有了第一个中译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中国那么多研究卢梭的专家,为何长时间看不到卢梭的博物学?《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生动地反映了博物学支撑了晚年的卢梭。观察植物与卢梭的自然观、教育观有着显然的联系。更不用说卢梭对植物的酷爱,直接影响了另一个大人物歌德,并使歌德在年轻时就细心研究植物,还以诗歌体写出了植物学名著《植物的变形》。

这卢梭和歌德,可是平时人们所说的卢梭和歌德,没错,正是他们。他们是优秀的博物学家,而我们的学者有意识地忽略、不传播这一侧面。

 

 

绅士的职业与中国的中产阶级

在十九世纪,博物学是绅士可以从事的少有的几种职业之一。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笔下的皮克威克先生及其门徒,就是一些博物学家,只是在小说家的笔下,他们显得有点游手好闲。达尔文当年可选择的正当职业是医生、牧师,还有博物学。前两者是家长极力推荐的,后者也勉强可接受。达尔文不喜欢学医,也不想当神父,最终以博物“民科”的身份,准确说是“陪聊”(船长需要一位阶级身份对等的人在船上陪他一起吃饭、聊天)的角色,上了皇家海军的考察船。若干年后,下船时,达尔文已经是全世界最优秀博物学家、生物学家了。

达尔文曾发现了蚯蚓对土壤的积极改造,这算是不小的一个生态学成就。不过,也有好事者指出,达尔文明显“剽窃”了怀特对蚯蚓的观察记录。比起达尔文自然选择进化论这一博物学成就,蚯蚓钻土的事情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即使进化论,另一位伟大的博物学家华莱士也有优先权,只是华莱士表现出了绅士风度,从没有与达尔文争锋的心思。

 有趣的是,华莱士是穷人家孩子,并非绅士。而博物学家中,不绅士的也大有人在,有的干尽坏事。绅士与博物学并列,看来并不是必然的,而是偶适的。

博物学曾经为自然科学,特别是其中的生物学和地质学,立下汗马功劳,但那都是“过去式”了,当今科学界其实是很忌讳总提起这段历史的。

在20世纪,博物学走向了衰落。科学工作者以嘲笑博物学式的观察、探究为荣。

科学家抛弃了博物学,是坏事也是好事。

博物学终于有机会回归中产阶段的生活世界!进入小康时代的中国,诞生了一批中产阶级,这一群体必将重新发现博物学的魅力。

今天我们倡导博物学、修炼博物学,动机是要恢复每个人与他周围自然世界本来应有的一种亲密关系。它与科学有关,但千万别把它说成是科学!

我们走向田野,俯身察看一片点地梅,一株蒲公英,一簇小根蒜,心情是复杂的、多样的,有功利性的考虑,也有超越性的考虑。在博物实践中,也许总会出现自然神学般的一刹那,让我们感受自然整体的神奇、欣赏进化的绵长和波澜壮阔、赞叹存在之链的完美,进而令自己谦卑、感恩和敬畏。即使没有这般感觉,只从功利角度算计得失,也未尝不可。博物学生存,通常利已而不害人,这还不够吗?

原文: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5ea87901017ns6.html


[声明]以上内容只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并不代表本网站的观点。支持公益传播,所转内容若涉及版权问题,敬请原作者告知,我们会立即处理。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