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娟
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艺术学系主任、硕士生导师。2005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徐悲鸿艺术学院,获哲学博士学位(中外...[详细]

人与自然的相遇——王克举油画风景画评 2016-09-11

王克举风景油画欣赏---滨湖时代

一直尊敬仰慕着克举先生,因为他的人品,因为他的画。

但真正走近他还是这些天的事。一直看他旋风般姹紫嫣红的纯形式大风景,也知道他原来画的是具象写实画,但真正在同一美术馆上下展厅看到他前期的人物和后面的风景大相径庭时,还真是有一种掩不住的惊诧与错愕。他前期的人物不可谓不好,或者说那种古典写实的严谨、结构的精准、笔触的细腻、调子的浑厚、凝重、深沉而忧伤的人物实在是中国当代写实油画的上乘之作。为什么改变画风呢?“不是为出风头,是画不下去了,是情感不在了,是绘画语言不够了”,克举先生老实本分地说到。

今天,画家以他“现场写生做画一次性完成”的独特画法而成就的一幅幅大画刷新震撼着人们的耳目,悍野而唯美、强劲而空灵,纯朴又雅致,厚重又简约,激荡而宁静的现代画面在油画界独树一帜,成为当代中国最富个人风格的油画家之一。

他的画风转变并不仅仅只是技法革新的问题,而是关乎当代中国“现代性”问题的思想史背景。当“现代性”问题迫在眉睫之际,克举和他的同伴们黄昏凝唱的“乡土现实主义”作品就成了那一代人对于过去的集体谢幕。 

任何的弃旧迎新都是撕心裂肺的。更何况克举先生比别人承受了更多的压力。 因为他的质朴善良憨厚敦实的山东汉子的样子,跟他写实的作品相得益彰,人们认为那就是他应该走也必须走的绘画道路。他是在几乎全部人对他亮出黄牌下顽强拼搏与寻找的。画家找到的是自然,是让他心仪心动而欢欣鼓舞的自然。  

也许用复杂的理论去说克举先生是太麻烦的事。其实他的想法再单纯不过,那就是赤子之心,真切喜悦如恋人般拥抱自然,如看棉田:“盛开的棉花像朵朵白云,刚裂开的棉桃像憋不住的笑脸,她们造型各异,姿态万千,像是手拉手的舞者舞动着整个棉田。面对这些亲切喜人的棉海让人兴奋不已,画它的时候有一种幸福的满足感,急切的心恨不得一口气把她们全部融入画面”(克举语录)。最素朴的艺术家之心,是在消弭了人与自然的分裂而回到的真实本体的“事实本身”,并逼真描述这“事实本身”,这正是“人与自然的相遇”!是主客合一中人内在体验的自述。这种酣畅淋漓的真实自述,我理解为东西方皆可共鸣的现代性最重要标志之一的“现象学直观”(胡塞尔),“物自身呈现”,“无蔽的敞开之境”(海德格尔)。在这种敞开中,画家尽情捕捉并放大着最感动自己的东西并在心中迅速组合成意象而熔铸于画面,那些类似于“风景·印象·日记”的东西,我姑且称之为“现象学风景”。没错,把既定的一切放入括号悬置待查(不抄录西人图式,不盲目于中国人的程式化窠臼,断然告别自己的成熟风格,突破心理定势),积极践履、思考、选择、取舍而重新进行心的构造不正是鲜活素朴的“现象学精神”? 

本着这种共鸣同在、不期而遇的现象学精神,画家坚执现代感,但没有丢弃他悬置思考选择后了的古典欧洲油画的精粹;钟情于中国画的气韵笔墨,却不取文士画家退隐躲避的消极气息;对现代绘画的经典,他更是在实践中不期然地相会撷舍,不取现代西画的世纪末情调,不逃离、不焦虑、不破坏,只是执着地去爱,纯粹地与浩瀚美丽的大自然相会。师前人也舍前人,师造化也变造化,真切地跟随自己的心!这使得画家不期然地站到了中国画坛的最前沿和自然对话,和心灵对话,和东西方精神对话。  

于是,在与自然的直面相会中(对景作画,但不是西方传统风景画家的逼真再现。抒情写意但不是传统中国画家回家去后的心识默记),克举先生大刀阔斧地重新组织秩序,安排形式。不再是古典的宏大叙事性、情节性、文学描述性,而是鲜明凸显着绘画本体:点线面体,色彩构成,意象概括,意境浑成,平面简约,情感符号,创造了极富现代感的别开生面、撼天动地更动心的艺术世界。 

几乎就要是抽象画了,只是评论界较少提及,画家自己也不愿称自己画的是抽象画。德国现代艺术史家沃林格认为:“抽象冲动是人由外在世界引起的巨大内心不安的产物”,在抽象艺术的领域,“创造一种绝对的存在……心灵才得以摆脱相对性的烦恼,从而获得栖息……现象界的迷乱和有机物增长着的变动不居才得以消失,唯其如此,才能指望获得解救。”

在一定程度上讲,克举风景是具有超越现实的因子的,超越城市的喧嚣,超越人世间蝇营狗苟的龌龊而纯粹表达心中的美好感动。但克举先生作画绝不是为了逃离现实。西方的抽象主义在寻觅安宁与出路的时候,是在找寻绝对本体的彼岸世界。而克举先生却在超越中热恋着此岸。他不回避“现象界的迷乱”,甚至感觉面对的景象越复杂越好。他也不期望消失掉“有机物增长着的变动不居”,相反,他满腔热情的正是这些正在生长着的风景。因此,最终他不是超现实的神秘者,他的每一幅近乎于抽象的画作,都几乎可以按冀所求地指涉到每一个现实的场景。于是他没有走向西式的抽象,他的画面就都是具象的组合,山还是山,树还是树,但每一座山,每一颗树,又不是按中国人惯有的“习得语汇”的做法,而是依据现场心情感受将山水树木意态化、个性化、笔触化、当下化,他也就当然不是中国传统画家在世离世般的“半抽象”方式。虽然他与道家“牛马四足”、“天地大美”的率真自由、瑰丽宏伟相通,却未取“望峰息心”“窥谷忘返”的绵软无力。虽心似禅宗“还父母生前”貌的“第一义”追求,却非“青青翠竹”、“郁郁黄花”的“法身”“般若”空幻……因此面对克举风景,我们谁又会把格林伯格的看法(“抽象艺术是最优秀的艺术”)当做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去信奉呢? 

原生态的风景与饱满赤忱的艺术家之心相震:每一次的创作都是一次与自然相会的盛宴,每一次的体验都是一场不可重复的“人与自然生命交合的疲惫、愉悦而酣畅”(克举语录)。那么,与其说他画的是生长的自然风景,毋宁说画的是蓬勃着的心中风景,可谓心灵归乡。在此意义上,无论“写生创作一次性完成”这种方式有多么大的困难、艰险,都不是能用“吃苦耐劳”这样前现代的语汇去说道的事情了。这是画家主动选择、乐意为之的生存方式和幸福充盈的生命状态。

于是乎,克举色彩也就是他自己的特有风范了。不是抄录风景,就不殚是描绘客观外物属性的固有色,也不是特定时空和光线下的条件色,更不是逃离现实的抽象色。他用的是主客相遇中的“主体间性”色彩。这种“心象(意象)之色”,不完全脱离物象本身的真实性,却有着充分的主体设定性,强调色相的鲜活,明度的纯粹,浓度的饱满,对补的响亮。灵活、自由、洒脱、天真,带着画家每一个瞬间的心情意态而随心变幻。他像一个色彩的魔术师,在非光源的二度空间(平面)中,调色状物,尽情铺排、组合、构成、概括,甚至变形色彩。是心象之色,那便是是心灵还乡。 

是心灵还乡,那他目力所及的就不仅仅是他的生身家乡……南方北方,克举先生尽情走遍,旅痕迹迹,心得澎湃。也许,克举风景属于现代风景,很大程度上也是可以在这个意义上说的:与其说他是山东的乡野的,不如说他是寻根的归家的。这是审美的家园,“诗意的栖居”,是内心深处根之基地的退返。这是一种心态。是现代人的归乡,而不是古老的农耕时代只局限在一己一乡的地域还乡。 

但问题却也出现在这里。面对不是生身之地,无论南方北方,克举先生佳作频传,色彩线条洗练饱满优雅劲道,但一面对故乡的崂山风光、长岛渔港、高粱地、苞米谷……尤其是系列各种的“桃花树”(即使不是生身故乡也是“类故乡”的桃花树),那奇特的构图、横出的树杈、扑面而来的蛮野、迷乱简直近乎于一个个迸裂的伤口。桃花结?  

我想说什么呢?少小拼命离开的总是叫家的地方,离开的原因往往是与生俱来的伤口?等浪迹天涯归来,抚平了伤口,再看故乡的时候,这故乡也便诗意从容了,这个旅程克举先生还没有走完?

或许这是我个人的偏见。我的困惑只是在于,作为普遍意义的现代人去画南方北方的时候,画家的倜傥挥洒是那么地英俊迫人,伟岸壮丽,使得其所。但作为乡野故里的山东人去画他热血浇铸的故乡的时候,却不是那么的从容或者得心应手了,这又是因为什么呢?   

 

                             2011年9月19—23日于北京稻香园

                                 发表于《美术观点》2011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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