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娟
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艺术学系主任、硕士生导师。2005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徐悲鸿艺术学院,获哲学博士学位(中外...[详细]

李维红画评 2016-01-23

维红绘画科班出身,后专攻工笔花鸟,对宋人写真之笔情有独钟,“气韵兼力、彩绘有则”,“洒然为真”(宋刘道醇《宋朝名画评》),“气象全得”(宋董逌《广川画跋》),她画中的精致、细腻与一丝不苟的勾勒填色想必就与宋代工笔画家流连于一草一木一花一鸟的精粹息息相连,可见维红对传统的悉心领会与继承。而维红的可贵更在于创造。

“黄徐体异”是中国古代花鸟画独立分科后的两条战线,一千多年来,画家们在此纷纷扰扰、纠结踟蹰。维红选择工笔却不是落入“黄体”一系富贵华丽工巧闲适图宠之路,她也未选徐辈们的水墨写意之笔,却又格外见出她的心意性灵之气,足可见出作为现代人的维红对传统的看重却又不让传统成为自己负累的洒脱。

维红大胆地引进了光。在传统的中国画里,从没有光的概念,因为不是焦点透视,也就没有高光暗影之分,于是五代的“黄荃之鸟”不同于俄罗斯萨符拉索夫的“飞来的白嘴鸟”,南宋李嵩之“花篮里的花朵”也就不同于荷兰小画派那“银质花瓶里盛开的的花束”,而南宋林椿的“果熟来禽”自然更不同于西班牙苏巴郎的“柠檬、香橙与蔷薇”……但维红引入她画面的却不是西方画里的自然之光,也当然不是圣经里上帝手指一挥的那种“我说要有光,于是世界便有了光”的圣灵之旨。维红的光无处找寻光源,但却或高远明丽漫射一切,或幽深讳暝深藏所有,是宇宙天光的倾泻?“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庄子·天道》,阴晴明晦、阴阳相背,维红遵循的可是最古老的中国“道”之哲学!

于是乎,她一下打开的是阔大的宇宙空间,蓦然解放的是狭小宫廷里的贵族精工幽柔雅弱之花鸟态,也当然不是现代小女儿状的柔曼“小资”乃至“小清新”格调,她以山水画般的空间感画花鸟树木,以高远深远平远的散点透视画她“低长调的悲壮博大”与“高短调的朦胧飘渺”(画家语)……于是乎,维红把古代精巧微细的花鸟词境变成了悠远阔大的现代诗境,且是气势雄浑横绝太空,韵味悠长纤秾清奇的幻想抒情诗。尤其是维红笔下的鸟们,或雄视阔步、或回首向来、或临空高蹈、或引颈长鸣、或兀自独立,或群鸟歌唱……这些鸟们往往不是我们平常所见之鸟,而是苍鹰、仙鹤、孔雀、鲲鹏……维红基本不以这些鸟名为画名,而是用“天河”、“云河”、“天风”,“行”、“翔”“寻”、“归”,或者是“天欲晓”、“云破天惊”之类充满了动感又充满了神奇想象的名词与动词点题,予笔墨画面“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翻灵奇”(清方士庶《天慵阉随笔》)。

这番灵奇,似磅礴万象的宇宙,自让我每每想到维红的生身之地,那楚地的浪漫,那瑰丽绝艳的烂漫色彩,那琦玮诡谲的神话传说,不定在楚人后裔维红的心里具有着怎样原型积淀般的心神向往与血脉相传的冥冥继承。“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庄子·逍遥游》),于此,我们也就毫不奇怪维红怎么那么喜爱甚至偏爱“飞”这一主题了。看她《翔》中的瑞鸟振翅高飞与天际之云相伴,而背后是苍黑幽深如不可知的宇宙天幕;看她《归》中的仙鹤奋力展翅、挺劲峻拔地在云层大气中飞翔……颇有几分庄子《逍遥游》中“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大气魄。因这样的“飞”,使维红的画格外高迈而飒爽,可谓“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

维红的画当然不止是这一种气象。除了飞翔,维红还能极为传神地描绘静止,如《秋凉》中驻足回眸而深思的老鹰,《金色奏鸣曲》中静静站在枝头的小鸟,尤其是《春之灵》中那洁白如雪的孔雀,那开屏的片片美丽雀毛,在白色李花的映衬下,是那么地圣洁高远,纤尘不染,旷洗心脾。恍如“渺姑射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庄子·逍遥游》)。

维红的画因此气而刚健清新,韵而柔静妍媛,格清格绮而分外劲健美丽。鸟如此,花亦然:那《秋晨》里漫天涌来如海浪声声、阵阵拍打拥抱心弦的红叶,那《出水芙蓉》里硕大劲挺的荷叶护衬着美丽宁静的荷花,那《虞美人》里曼妙多姿的花朵与蝴蝶,那澄观一心、清馨禅定、却勃然烂漫的《辛夷花》,还有或盛开或含苞的红牡丹、黑牡丹……如果说维红画鸟(尤其是苍鹰仙鹤)的时候格外强调宇宙空间的高远寥阔,而画花的时候虽依然是大空间,却往往突出近写,往往折枝花卉,拉近视点,聚焦放大片断,大空间里的“小世界”,如特写镜头,让细细叶筋勾勒之笔与用心分染之色定格目前,欲予彰显了花之凝定与花之绽放,既保留了宋人工笔写真之自然妙趣,又颇具有几分现代设计而来的“经营”之感。维红的色彩感是那么的好,她的用色是那么讲究,浓度的饱满中也有飘忽的柔曼,明度的响亮中也有淡雅的静谧,纯度的清澈中还有朦胧的幻梦,色彩的构成中回荡着色彩的旋律……维红匠心独运之意境,创造描绘歌唱的是何等神奇精美而又生机勃勃的花鸟世界! 

我不想把这个世界仅仅看做或者理解为是客体的宇宙自然。当庄子的鲲鹏作为自由的灵魂,第一次穿越世俗,穿透天人与时空的时候,庄子的“体道”便是盛大高远的“游心”。维红深同此理。这里,我无意于把维红和圣人并提,我只是想说,维红和千百年来喜爱道庄的人一样,在对自然宇宙之谜的探寻中深蕴着人格心性的参悟与建设,也即把自然本体论的追问转向了人格本体论的建设。

于是,维红借她所钟情的苍鹰仙鹤们的展翅飞翔,也在寄予着她青春的理想高飞? 1992年至2001年的维红反复执着地描绘着飞翔的主题,那时候的她正是在二十多岁三十出头那最为绮年美丽的青春里!于是,这样的飞翔画题(还有她热爱的精美花卉之主题)凸显的便是维红的理想,也凸显着维红的清纯、认真以及骄傲!这种骄傲不是恃才傲物,不是乡愿争胜,而是在她心仪备至的花鸟图式里寄寓着画家生命精神的高蹈,她那旁若无人的沉浸,那“不全不粹不足以为美”的对完美性的追求,那空灵剔透却又阔大无边的孤独,都是一份独立人格的坚强体现。以工笔抒性灵,如“心印”之所见(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却予奔放于深稳,予工整见澎湃,乃维红的超人之处。于此,维红的花鸟我可否看做是她的“自画像”?记录她人格气象与心路历程的自画像!

我特别注意到了维红对“树”的描绘。譬如那不畏强风而遒劲坚挺的树(《凌风》),譬如那在春阳朝晖薄雾晨曦中生机盎然、花朵盛开的树(《春晖》)……,维红没有用花鸟画中惯用的折枝画法,她用的是全景式构图,而且是挺立坚毅的“那一颗树”!与她《天河》、《寻》中独立自在的仙鹤异题同工。于是,在我的理解里,维红的“树”就不是如英国牛津的人类学家阿登那夫妇所描绘的女子失声沉默集团的 “飞地”幻想——相比男子主宰集团外的月牙般的忧伤“野地”或“女子空间”幻想(美国肖沃尔特《荒原中的女权主义批评》);维红的“树”也当然不是大声呼喊的在我们的青春时代几乎被奉为女性圣经的最强音——舒婷的“致橡树”。是的,维红的发声不是向世界抗议,她那如入无人之境的沉思布白与心灵抒写就是明证。她的发声也就自然不是如舒婷给自己设计的一个至高的橡树,然后想做橡树“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舒婷的理想是“你有你的铜枝铁杆,像刀,像剑,也像戟;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说白了,舒婷类的女性理想无非是“半边天”式的被男权世界观看、要求甚至是附庸的“他者”形象,而维红的“树”给予我们的信息却不是“被看”或者硬性“对看”。也许她没有我这么强的批评意识,她是不期然地以画家之笔表达了一个格外健康理想而纯净清朗的女性独立的人格心态和生命状态:不做别人的附庸(不是“橡树”陪衬的“木棉”,也不是有了男人“女儿的绿就站不成一棵树了”的寄生),也当然不要女性的强权乃至霸权,而是透过花、鸟、树、鹰、鹤的精神性隐喻,充分展示着女性本该具有的坚强、独立、自尊、圣洁、风华旖旎与浪漫美丽。是的,这样的女子能够独立担当,也能够自美其美,也才能够真正的爱与被爱,生命才像是一首歌:独立而阔大的空间,装载着心情可以自由漫步的时间(如维红《云河》里那些沐浴在天光天籁里如歌行海上的仙鹤)——如此生命的世界,孤独如水,却高翔如鹰,坚强如树而青春如歌。

我想,这是对维红花鸟的一种解读,但也是最健康的审美解读吧,也是对我们青春最好的诠释和纪念吧。

 

 

                             2012年2月14日于北京海淀稻香书屋

                                    2015年11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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