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晓云
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研究员、冷门“绝学”重大专项首席专家、中央美术学院博士
唐代是一个神奇的时期,不仅诗歌和绘画的创作达到了巅峰,文学和艺术理论也都站到了一定的高度,前面提到的张璪就是作出突出理论贡献的代表人物。
大家对宗教了解吗?中国有道教、佛教、儒教。其中,道教是我国土生土长的宗教;佛教由印度传入;儒教是儒家文化,严格来讲它不能称之为“教”,因为它不像道教、佛教有相应的节日习俗及仪式,这一点目前在学界还没有统一的认识。佛、道两教一直在不断地相互学习中发展壮大自己,同时又与儒家文化发生关联,三种思想的交互碰撞开辟了许多新领域,并在唐宋时期达到了一个高点。
中华传统文化是由儒释道三教共同组成的,具有绵长的生命力,始终占据主导地位的儒家文化从未被佛教和道教超越。在历史长河中,中华文化曾以极强的生命力和影响力成功地将其他文化同化融合,这得益于唐朝以前的积淀,并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现在我们来看诗境的绘画,主要以山水画为例。
隋 展子虔《游春图》
上图是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隋朝画家展子虔的《游春图》,这幅图经傅熹年先生鉴定是摹本。傅熹年先生是搞建筑的,但他在书画鉴定方面也很有名气。他发现《游春图》里的建筑形制是宋代的而不是唐代的,因为建筑本身带着时代烙印,所以这幅图很可能是宋摹本。我今天要讲的是,看到这幅画以后,大家会不会有一种诗情画意的感觉?人们办画展、看画展,就是因为画作能产生极大的美感,给人以审美愉悦。
古人看画就像看诗,画上往往会有许多题跋,纪录的都是他们看到这幅画以后的直观感受,因此自古诗画创作不分家。
先讲诗歌中的画,以唐代王维的山水田园诗为例。王维是早于张璪的田园诗人,他在自己的山水诗中也体现了与张璪类似的观点。苏东坡曾这样评价王维的诗:“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苏东坡认为王维诗画的最大特点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作为同时研习过古典文学和美术史的人,在对诗与画的理解上我还是具备一些优势的,在做讲座之前,我又把王维的诗找出来重新读了一遍。他的诗给我最强烈感受是“空”,这一点可能很少有人提及。王维号称“诗佛”,他是一位信禅宗的诗人,而“空”正是禅宗里最精髓的东西。
唐代是禅宗初步形成规模的时期,王维自己的字号也受到了佛教影响。王维姓王名维,字摩诘,“维摩诘”是佛教里一个能言善辩的居士。在唐代,佛教里有专门的辩论大会,参与者逾千人,每个人都可以上台讲经辩论,最后决出一个胜者,“维摩诘”就是常常在大会中获胜的人。另外,敦煌莫高窟里有一张叫“文殊问疾”的壁画是专门说维摩诘的。据说有一次维摩诘病了,佛陀打算派一个人去探病,但维摩诘善于辩论,动辄喜欢嘲讽别人,于是大家都不敢去,最后佛陀就派了文殊菩萨。壁画中,维摩诘和文殊菩萨分别在帐内的两侧,周围还有很多世俗中人在一旁聆听,其中不乏王子和贵族。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那时的佛教文化相当繁荣,没有文化的人是不可以去做高僧的。另外,历史上许多有文化的人都是居士,都有自己的佛号,比如宋代的苏轼、黄庭坚,当然还有王维。
王维的诗多喜欢营造静态的意境,哪怕是写打猎,最后也要复归平静与空旷,也就是佛教里面的“空”。在《观猎》一诗中,他用“回望射雕处,千里暮云平”作结尾,但其实前几句已经把打猎这件事的动态景观描绘得非常完整,要是换了别的诗人,可能不会在末尾多加一句。王维之所以会这样写,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受到了禅宗的影响,令他随时都会把自己的心收敛起来。另外,他的边塞诗也具有鲜明的特点。其实大部分的边塞诗都是对动态事件的描写,比如王昌龄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但王维写边塞时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是一个相对静止的画面。在选取意向时,王维更多的是关注自己内心的东西,从而表现出他自身的特质,这也是别人模仿不来且最能打动人的地方。
如果你读过很多诗,就可以从几千首诗里把王维的诗同其他人的区别开来,这就像书画鉴定一样。现在不管是哪个领域,一说到鉴定,大家都会认为科技手段比较靠谱,但科技可以鉴定一块石头、一块造像,却没法鉴定书画。从古到今流传下来的书画中,包含了太多创作者的主观感受及特点,这是任何仪器都检测不出来的,那些书画鉴定大师正是通过对每位创作者的特质进行归纳总结,才能从几千幅画、几千首诗中择出特定的人的作品。所以书画鉴定最重要的是多看真的东西。鉴定这个事光听别人讲没用,只能靠自己去慢慢感受。
再来看一首王维的诗《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其中“夜静春山空”这句,作者直接用了“静”和“空”两个字来形容夜晚和春山。“月出惊山鸟”,月亮出来把鸟给惊着了,大家仔细思索一下,晚上月亮升起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怎么会让鸟受惊呢?作者之所以这样想、这样用,是在诠释一种寂静的状态。鸟受惊以后“时鸣春涧中”,一声鸟叫又划破这种寂静,这虽然是动态过程,但实际上是在以动写静,愈发突出春涧中静谧和谐的氛围,给人非常安宁的感受。很多诗人都写过“鸟鸣涧”的场景,但他们的风格大多比较激越,这种差异是由性格、人生阅历、宗教信仰、修为程度不同造成的。
相信大家在语文教材里学到过王维的《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这里又出现了“空”字,可见王维对佛教的思想是多么推崇。当时是秋天,并且是晚秋,古人时常悲秋,这句话让人觉得有些感伤。“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又是一个动静结合的画面,明月、松树、清泉等都是王维喜欢用的自然意向。“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竹林里传来喧笑声,紧接着洗衣服的少女走出竹林进入视野,远处的莲叶微微晃动,有渔船缓缓驶过。这种表达方式呈现出的画面感非常强烈,读到的人会不由自主地随着作者的感官在头脑中呈现出“实景”,既尊重了事实又饱含情感、富有诗意。
后代有很多画家以王维的诗为题作画,比较有名的有明代的徐渭。徐渭是性灵派的代表人物,不仅画画得好,还很擅长写戏剧,《四声猿》就是他的作品。徐渭根据王维的诗画了一幅《梅花蕉叶图》,并上书题跋:“芭蕉伴梅花,此是王维画。”
明 徐渭《梅花蕉叶图》
再看另一首王维的诗——《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中岁”就是中年,“好道”是说他爱好佛教。“晚家南山陲”,晚年在终南山边陲安家,“南山”是王维诗中经常出现的意向。“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兴致上来了就自己到处去游历,有什么高兴的事情也只有自己知晓,自得其乐。这句话从字面上理解显得王维好像很孤僻,其实并不是。许多人,年轻时喜欢交朋友,但随着年岁的增长交际圈越来越窄,这主要是因为在交友上有了一定的标准和挑选性。王维的“独”说明他已经修炼到了一定境界,能懂他的人很少了。他的独来独往看似孤独,事实上得益于他内心的丰盈,使他不需要与那么多人交往了。
王维的“独”是一种令人向往的状态,不是所有人都能独得了的。从古到今有很多人才气很大却一生潦倒,原因是他们无法摆脱物质束缚,必须在众里找生存,其精神追求没有物质基础作为支撑。还有一些人是因为达不到相应的精神境界,无法从众人里面跳脱出来。有的人天生就爱热闹,虽然有足够的金钱,但不会考虑自己独自去做什么事情,必须在人堆里才能感到安心。“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全诗最有名的一句,在看似无路可走的流水尽头,作者却能凭借悠闲自在的意趣作出随性坐看风起云涌的决定,令人豁然开朗,亦传达出佛教中“空”的境界。如果人能像云一般无心,就能放下执念、摆脱烦恼,得到解脱和自在。“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这句话是说作者偶然碰到山间的一个野老,跟他聊天聊得特别愉快以致忘记了时间。从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出王维已经完全摆脱了精神和物质双方面的束缚,这是现代人很难达到的一种境界。
据说王维家很有钱的,《终南别业》中的“别业”其实是指别墅,晚年的王维就过着在自家山庄里写诗、论道、画画的隐居生活,想必精神上非常富足。比较引人注意的是王维在《终南别业》里完全没有写那座别墅本身是什么样,要是换了别人很可能会描写他们家的房子是如何华丽、幽静。纵观全诗,几乎没有描写什么自然以外的意象,大多是对自身经历的平白叙述,但就是有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再来看《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又是“空山”,仍然在说“空”的境界,正是因为太空阔了,才能听到人说话的声音。这里“返景”的“景”通“影”,是指落日下的倒影。
然后我们再看《过香积寺》。诗中的寺庙为什么叫“香积寺”呢?香积指的是米饭,僧道的饭食,也就是素食。佛教中有香积佛,是上方众香世界的佛陀。还有香积厨,用来称呼历史久远的寺院的厨房。总之“香积”二字跟佛教和吃的脱不了干系,由此可见佛教充分认识到了食物的重要性,也并不排斥物质。“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作者不知道香积寺在什么地方,于是走了好几里地去找,误入有云团簇拥的山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古木参天寻不到供人行走的道路,深山里不知道从何处传来了香积寺的钟声。“泉听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这句话是交待周遭的环境,山泉冲刷陡峭的山峰发出的声响衬得青翠的松柏在日光照耀下仍然显得森冷。我们大家都会有这种体验,比如到森林里去旅游,林间的枝叶特别茂密,遮天蔽日的显得很阴森,这就跟“冷青松”的感觉差不多。所以说古人对自然的表达非常巧妙,不像我们很多现代人,看到大自然那么美却总是找不到恰当的词句来形容,因此多读古诗词和古文有利于个人语言水平的提高。“薄幕空潭曲,安禅制毒龙”,据说这句话典出佛教的一个传说故事,一位得道高僧收服了盘踞在深潭里的毒龙,造福了当地百姓,这句话是说我们要静心坐禅,祛除邪念。由此可见,作者探访香积寺、观赏自然美景都是修行的一部分。另外,王维经常在诗中运用潭水等意象,多半是因为水能荡涤污浊,又对纯净心灵有所助益。
王维的诗我们就欣赏到这里,其诗中对佛教“空”的思想的表达与张璪的绘画理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有异曲同工之妙。接下来我们看一些富有禅意的绘画,以南宋画家牧溪的作品为例。
牧溪俗姓李,佛名法常,号牧溪,其作品在当时流传到了日本并对日本绘画产生了重大影响,其影响力远远大于在中国的影响。但因为中国绘画流派太多,日本所了解到的仅仅是一小部分,他们就在那一小部分的基础上加入了本民族的文化进行创新,产生了全新的有别于牧溪法常的日本禅画,也非常有名气,因为时间的缘故,今天就不详细讲了。
宋 牧溪(法常和尚)作品
这张图画的是观音坐禅,他的净瓶搁在旁边的石头上。为什么说它是禅画?禅是什么?是一种自在的状态。坐禅不是人家逼迫的,是自愿坐在那里思考,在这个过程中会给自己和他人带来一种很安宁、很自在的感觉。画中的观音坐在那里休憩给人一种自在的感觉。
宋 牧溪(法常和尚) 作品
这幅画上有一个和尚(我们也可以把他理解成渔夫、罗汉或居士),左手举着一只虾并满面笑容地望着它,右手拿着一个鱼篓子,篓子里可能是空的,也可能还有几只零星的小虾。按我理解,这幅画想传达的意思是捕没捕到虾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快不快乐。有点“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意思,要的就是禅宗的闲定、自在,哪怕捞到一只小虾,也是满心欢喜,是完全挣脱了物质束缚才会有的表现。
宋 牧溪(法常和尚)作品
看上图这个大肚和尚,我们可以把他理解成大肚弥勒佛。弥勒佛挺着大肚子在这里睡觉,一幅悠然安适的样子,他不关心自己有多胖,因为他心态好啊,正合了一个词叫心宽体胖。禅意画不强调画中人的形体如何,哪怕是画蔬菜,也是描绘它的自然生长状态;不追求把画中的形象画得多么写实或多么漂亮,而是强调它本身的存在及自在安泰的存在状态。
法常和尚的绘画作品多是营造一种怡然的状态,一点也没有后来明代那些宫廷画家条条框框的规范和限制。宫廷艺术家多是根据皇室权贵的要求一板一眼地画一些雍容典雅的内容。禅意画就先给大家说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