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虎:不少无名氏作品是值得收藏的精品
2020-02-29
南宋 夏圭 《溪山行旅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北宋 郭熙 《早春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徐小虎,美术史学者,研究中国古代书画鉴定。
美术史学者徐小虎——
文、图/广州日报记者金叶
实习生左易可
日前,美术史学者徐小虎在广州 美术学院美术馆举办专题讲座。81岁的徐小虎像个童言无忌的孩子。台北“故宫博物院”曾对她敞开大门,供她提画研究,但她做的研究结果,用网友的话来说, 简直是在对台北“故宫博物院”啪啪打脸:包括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在内的传世50多幅吴镇画作,只有三幅半是真迹;而所谓夏圭的《溪山清远图》应出自明 朝画院不知名的画家之手;唐代怀素的《自叙帖》肯定不是唐人的手笔;郭熙的《早春图》有三分之一以上的笔墨是明代不同时期的补笔。
而天真如孩童的徐小虎,也有着严谨、较真的另一面。她对千百年来被中国藏家和鉴定学者认定无疑的书画史经典作品进行史无前例的、剥丝抽茧般的比对分析——即便遭到海内同行或明或暗的忽略和无视也矢志不改。在她看来,一幅古书画究竟是谁写谁画的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它美不美,能不能提升我们形而上的境界。太多的优秀作品是“无名氏”或假“大家”之名而创作出的。只有直面这一事实,才能梳理出中国书画发展史的本来面目。
文中所涉及作品真伪问题仅代表受访人观点。
董源的代表性画作没有一幅是真的?
广州日报:您的研究方法主要是从时代风貌、个人风貌入手去判断一幅书画是否赝品?
徐小虎:你想知道什么是诸葛亮写的东西,就得知道三国时期的书法是什么样子。大师会比整体水平表现得更杰出,但结构不会完全不同。所以就是从一个大的历史背景入手,从当时的历史记录去入手,慢慢地找出哪个可能是真的。
通过仔细比对你会发现很多古画都是靠不住的。比如董源,我认为一般教科书上说的他的代表性画作没有一张是真的。当时北宋记载,董源的画特点是:从近看什 么都看不见,都是一大堆点,退后能看到:夕阳啊、船啊——像莫奈的那种样子。可是我们现在董源名字底下的画每个都清楚得不得了。而且它们彼此还并不相像, 这些所谓传世的他的名作我认为没有两张是同一个人画的。
广州日报:有些人会对您的方法有疑问。比如,您有没有考虑过“例外”的情况?艺术不是科学,总有例外存在。比如,这会不会是艺术家喝醉的时候画的?
徐小虎:我稍微考虑到了。有一张沈周的真迹叫《不米不黄山水图》,就是他在喝醉的状态下画的。他画得有些怪,绘画技巧不太好,字也不那么美,但没有离开他写字的个性,的确是沈周的风格,时代风格也对。
广州日报:您曾提到一个关于绘画的视角问题,认为中国人在画山水画的时候,视角一直在降低:北宋的绘画角度特别高,有一种天人合一的宇宙感;南宋的时候,画中的景物开始拉得更近一些;到了明朝可以看清楚一个村落了。但不是说真正优秀的艺术家是超越时代的吗?为什么这个时代大部分的人都这样画,“我”就 不能换个角度来画呢?按照您的方法,如果真有这样的一个有个性的艺术家,其作品岂不是要被“误判”为后代伪造的“赝品”了?
徐小虎:视角问题是我作的一个假设。关于这假设,目前没有人跟我对话或者指出我假设的错误,所以我还会这么讲,但这个假设也许到了将来就不能用了。你知道吗?当你年 纪越老,越容易觉得你有可能是错的。你年纪越大,就越是做好准备放弃你一辈子所做的假设,因为很多新的东西会慢慢出来。但艺术家超脱于时代是很难的,就像 每个时代的服装设计师。我年轻的时候,二战后,长裙子突然就变短了,当时我们都吓坏了。这是一个大转变,是大家都知道的转变,不是一个人在做这件事。其实在唐朝,已经有艺术家做行为艺术了,他用头发作画,用嘴喷墨,但被人骂得很惨,所以后来就不敢做了。
知名大藏家的收藏章
也有可能是假的
广州日报:我们接触到的很多对古代书画的鉴定方式,总会提到题跋、著录,甚至是从纸、墨的年代入手去论证,但您似乎从未纠结于这些问题?
徐小虎:对。我们当然可以检测纸、墨是什么年代,但我们也知道人是可以收藏古纸的,墨也可以用旧的,它们都不足以成为鉴定的充分证据,真伪判断恐怕还得看作品本身。
广州日报:那著录呢?包括一些很有名的大藏家,其著录也不可靠吗?
徐小虎: 收藏章也可能是假的。比如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吴镇《墨竹谱》,这是17到18世纪间的作品,但上面有项元汴的章,是假的。很多所谓的元 朝绘画,上面都有杨维桢的题跋,但你把所有杨维桢的字放在一起比较,会发现实际上是不同的“杨维桢”写的。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让大家去买,因为“杨维桢”的 题跋意味着是元朝的东西。
项元汴是非常有眼光的收藏家,但他的断代有时候并不准确。比如我在讲座中谈到金代武元直的《赤壁图》,项元汴认为是北宋的,这是错的。他看不出不同朝代在画面结构上有怎样的区别,也看不出笔墨发展的脉络,但他能看出那是一幅好画。
以“名”收藏的传统导致无名氏只能“造假”
广州日报:您曾谈到虽然中国古代书画的赝品特别多,但是有一些赝品其实非常好。只不过因为中国人的收藏观一直脱离不了名和利,导致很多“无名氏”只能去造假,但其实这种高水平的“赝品”也是极具收藏价值的?
徐小虎:是的。我跟王季迁就夏珪的《溪山清远图》曾经有过争论。这幅画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你会发现那张画是没有任何水分的,是很干的一张画。我 从日本回来之后,就觉得这个不可能是南宋时期的画。日本收藏了很多南宋和元朝的画,那里面的水分多极了,用很多渲染的技法,笔墨不是那么清楚。王季迁就 说:好吧,你一直说这个东西不对,那你觉得它好不好?当然好。那它为什么不签自己的名字呢?我相信这幅画是明朝弘治年间画院里的某个无名氏画的。因为当时沈周画了这个题材,和沈周同时期的日本画家雪舟也画过一段,他们的用笔方法都很相像,笔墨的发展是在同一程度上。但只有这个无名氏的画,因为假了夏珪之名,就变成了现在的众人皆知。
广州日报:中国人不喜欢收藏“无名氏”作品?
徐小虎:对。日本人会收藏无名氏,在日本,很多国宝级的东西都是无名氏的,但中国不会。中国人以“名”来收藏,不是因为这个东西很美而收藏。这种“收藏”的传统很有历史了:王羲之生前就在朋友 家里看到过假冒他名字的作品;唐太宗喜欢王维,大臣就给他造王维;乾隆喜欢文徵明,他下面的人就给他做文徵明,董其昌还会在上面写字:这东西好,它天下第 一。
而今天,学者们开研讨会研究怀素的《自叙帖》,讨论这个作品究竟是不是怀素的真迹,却不会沉下心来认真地研究这个书体究竟是不是唐朝的风格?没有人关心这个问题。我只能说,人类如果在做一件笨的事情,他就会延续这个“笨”很久的时间。
广州日报:那些造假画送给皇帝的人,难道不忌惮“欺君之罪”吗?
徐小虎:送给皇帝赝品太常见了,有些还画得很难看。有一幅说是赵孟頫画的《红衣罗汉图》,笔墨很明显是清朝的。但是皇帝好开心,还用来临摹,临摹得一模 一样,有些地方比原本还好。他非常得意,因为临的是“赵孟頫”啊。有没有人被发现、被砍头我就不知道了,可能包括皇帝在内,每个人都不愿意相信任何老东西 是假的。
没有人跟我争论但我不觉得孤单
广州日报:如果以“名”收藏是一种“笨”,那在第四次收藏热的中国当下,这个“笨”似乎加速了?我们历史上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多的假画,而且被资本炒到一个离谱的价位?
徐小虎:现在很多藏家的出发点是利益和名头,这个出发点是错的,但他们没有办法停下来。他们没有耐心去关心时代风格,因为他关心的是价格,而不是品质,这是个大悲剧。
广州日报:那天讲座结束后,有个女生说想读您的博士,但您劝她:读您的博士要承受很大的压力?
徐小虎:跟我学很倒霉。我的学生每当考硕士口试,指导老师必须在场,考试委员觉得应该对我很客气,他们想让我的学生PASS。但是告诫学生,他们这样的 论文绝对不能发表。为什么这样?“因为会被攻击的。”如果这个论文有问题,可以推翻,可以重新论证、重新写,这样才能呈现学术的进步。
广州日报:您觉得为什么那么多人不跟您争论,只是采用孤立的方式?
徐小虎:因为(被我鉴定为赝品的)都是些大家崇拜了几百年的作品,也因为没人能以风格或结构分析断代法来推翻对“赝品”的判断,亦不能以这些比较客观的 方法来证明他们是收藏纪录所传称的年代,更何况作者是谁!大家崇拜的基础不是真实或美感,而是名字。我并不觉得孤单,因为这种最求真的精神和力量是从内而 来的。
大家简介
徐小虎,美术史学者,研究中国古代书画鉴定。1934年生于南京,具有中德双重血统,祖父为北洋军阀 皖系名将徐树铮,父亲徐道邻是民国宪法先驱。大学就读于美国班宁顿学院,之后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钻研中国艺术史,五十岁前往英国牛津大学东方研究所学习, 获博士学位。曾跟随书画收藏大家王季迁问学笔墨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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