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群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教授,外国美术教研室教师,硕士研究生导师。主攻西方近现代美术史。讲授有《古典与唯美》《艺术史中的...[详细]

风中之鹤 ——读蔡小枫绘画有感 2018-01-06

作为中国文人,我早就向往那种闲云野鹤、旷达放逸的生活方式。然而,每日穿行在都市的水泥丛林,呼吸着呛人的汽车尾气,在拥挤的地铁和喧嚣的手机铃声中,我们都活得匆忙而恓惶。但,当我面对蔡小枫的绘画时,却在高楼林立的闹市看到了久违的闲逸和自由。那些巨大的画面中,一群飘逸的鹤在栖息和漫步。它们或屹立于旷野之中,或翱翔于霞光初生的原野,如潇洒的隐士和高傲的侠客,在疾风中漫步和栖息,尽显出它们自由而高贵的天性。

古往今来,鹤因其白羽朱顶、体瘦胫长,飞则出于五云,唳则闻于九天的形象而常常被看作非凡之物,呈祥之鸟,被文人骚客当作抒发内心情怀的对象而吟诵 。唐代诗人白居易就写下了“临风一唳思何事?怅望青田云水遥”(《池鹤》)的绝句。鹤因其挺拔而飘逸早在战国时期就得到帝王青睐而成为宫苑之禽。然而,燕雀之笼怎能困得住云中之鹤?以鹤之超凡去尘、耿介不群的天性又如何甘心成为被人豢养的宠禽? 因此,鹤的形象便成为白居易一生寄情的对象。白居易的一生历经磨难,在当时的朝廷中由于不迎合世俗而身处才识无人赏、功名难成就的境地,其心境比之鹤的傲立于世俗之上不相伯仲。他的《问鹤》诗中便有“乌鸢争食雀争窠、独立池边风雪多、尽日踏冰翘一足,不鸣不动意如何?”的意境,表现出白居易当时的处事态度。南朝齐高帝萧道成亦有“八风舞遥融,九野弄清音,一摧云间志,为君苑中禽”(《群鹤吟》)的绝句。因此,在中国文人的传统中,鹤的形象诗作为一种高洁而自由的人格象征而具有其独特的审美意义。

在蔡小枫的绘画中,“鹤”其实指涉更为广义的对象,既包括丹顶鹤、鹭鸶和朱鹮这些栖息于湿地的水鸟。它们那高傲的气质和挺拔的体型成为他寄予理想人格的载体。在他的艺术中,鹤的人格化表现也具有寓意性,但同时又包含这艺术家对这一形象的独特理解。首先,他是以全景式的宏大叙事赋予鹤的形象以纪念碑似的庄严。《东方红宝石》中,一群洁白而高贵的朱鹮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中伫立。疾风扬起了它们的羽毛,压弯了枯萎的芦苇,却摧不弯它们挺拔的身姿。它们在风中如闲庭信步,那红色的顶羽如同一颗颗晶莹的红宝石在天地间闪烁。在题跋中,艺术家记录了这是在秦岭仅存的七只野生的朱鹮,告诉人们:它们是如何弥足珍贵,呼唤人们对这些大自然的精灵重新认识和发现。画面中的鹤已经具有了一种人格化的表现:生存的环境日渐严峻,这些顽强的生灵却依然不改那高洁的品德,丝毫没有屈从和阿谀世俗的迹象,这种疏世独立、卓尔不群的精神在我们心中唤起油然而生的崇高感!

其次,小枫的鹤也是他内心人格的真实投射,寄托了他的理想人生。在他的画面中,鹤或如孤芳自赏的高傲才子形单影只、桀骜不驯(《终南何止有进士》);或如“神雕侠侣”飘逸潇洒(《秦岭隐士》《仙侣》);又或者如天外飞仙般踏雪无痕(《飘雪》)、如高士贤人那样隐逸山林、逍遥世外(《悠游》)。出生于绘画世家的小枫,自幼深受传统文化的熏陶。他的父亲和伯父就是在20世纪40年代就活跃于上海的国画大师“二蔡”(蔡鹤汀、蔡鹤洲)。在父亲的书斋中长大的小枫,虽然也目睹了“文革”带给父辈的冲击鹤伤害,但,文人生活却仍然是他唯一的选择。日常生活的繁忙和琐碎从来没有淹没他对理想生活的追求,只有是稍有时间便不忘流连于秦岭等自然保护区与大自然亲密接触。作为现代都市人他不能效古人隐居于山林,却在鹤的形象中寄予了他对理想生活的深深向往。他之所以对画鹤情有独钟,也因为他父亲和伯父的名字中都有“鹤”,也许,对鹤的反复描绘也蕴含着对父辈文人生活的怀念吧?尤其是《仙侣》中那对悠然世外的仙侣很容易令人联想到艺术家父母留在长安画坛的“神仙眷属”的佳话。

在小枫的禽鸟绘画中,不仅仅是鹤的描写表达出艺术家的“隐士”情结,而且在他的表现手法和笔墨上也流露出浓厚的文人趣味。小枫的鹤并非严格写实的描摹,而是带有书法意味的“写鹤”。他擅长用飘逸的长线条和枯笔、淡墨来表现,寥寥几笔勾勒出鹤的仙风道骨,点点浓墨点化出鹤的高傲精神。为烘托鹤的洁白无暇,他采用色彩晕染背景衬托鹤的轮廓,采用大量留白来刻画主体的鹤。而他的晕染和描绘都采用了具有草书意味的用笔和浓淡相间的墨色,表现出一种“逸笔草草”,不拘形似的天真。同时,这种充满动感和力透纸背的功力也赋予他的鹤以一种强劲的生命活力,似乎这些野逸放达的神鸟只是匆匆掠过的过客,艺术家记录的也只是惊鸿一瞥的记忆。

从传统的水墨渲染中走出,蔡小枫的花鸟已经在形式上走得很远。尤其是整个画面中,背景的层层烘染下朱鹮身体以留白的方式隐于其中,简单的皴擦与勾勒,即在鸟儿的灵性中又渗透出神秘而神圣的气息。画面打破了在视觉上的深远意境,平面的处理让这些具象的描绘同时具有了抽象的简洁之美。

除了重彩渲染的画面,也有纯墨色的表达。淡泊宁静的雅致从浅染的墨色里缓缓流出,如剪影流动在细竹密林里,穿梭在芦苇丛生处。而这种表达多在于对鹤的描绘里,同样没有细节的过多演绎,画面的美感在墨色浓淡的渐变里流转,恍如在光影斑驳中上演着祥和与宁静。

“读”蔡小枫的鹤,我们能从中体悟艺术家情感的投射中那些有意味的形式:

天地空濛,它静静地站在那里,羽冠飞扬。火红的脸颊燃烧了整个生命,留在纸上的是蔡小枫深深的凝视。当我在这只朱鹮的身上去寻找那宁静的祥和时,却从淡墨皴擦出的丰羽中读出了一种原始的野性,没有线条的蜿蜒顿挫,凝视的力量在笔端浸染成一片留在记忆中的掠影(《终南何止有进士》)。

在小枫的作品里,原本抒情写意的笔墨不再成为画面中独立的审美对象, 背景中无论清雅简洁,或是重彩渲染,那泼洒在纸上的斑驳仿佛是朱鹮从天际掠过的那一刹那,在小枫心中撩起的是对于自由抒写。

朱鹮的面部是身上唯一裸露的地方,在赤色的纯净里它留下了那动人的眸子。在与同伴的嬉戏中,在独处的安然中,小枫让我们从鹤那宁静而快乐的目光里,读到了“大隐隐于市”的洒脱与自在。在对朱鹮的描绘中,羽翼的洁白丰盈演变成对力量的强调,那结实的墨色与线条的随意勾勒,一反传统国画在传移摹写中的移情表达,在结构的凸显中强化了朱鹮的力量,是这种力量让朱鹮在天空留下了那自由的弧线,让蔡小枫在笔端流连牵绕。

疾风知劲草,飞舞的野苇在狂风中摇摆,淡淡的墨色勾勒出它们柔韧的身姿。墨色晕染出丹顶鹤群颀长顾盼的身影,在天地之间迎风摆动的野草中,浓墨的蜿蜒衬托出它们强劲的生命脉动,恣意的皴擦和大泼墨的晕染更写出它们充满动感的野性。

在墨色中,疾风、野草、飞舞的鹤群构成一曲狂野欢歌,旷野、自然和野鹤在狂风中醺醺然于天地间!(《白羽醉风》)

鹤,作为一种理想的文人精神也深深渗透在蔡小枫的所有绘画中,无论是禽鸟题材,还是花卉题材无一不显示出鲜明的个性。

鹤之出世精神表现在他的花卉小品中。他采用了以写生为主的手法,以生动的线条刻画了传统文人案头常见的花卉,如水仙、幽兰、莲花、牡丹,以及现代文人喜爱的风信子、寿星草、苍兰,或者是带着田园野趣的倭瓜、葫芦、柿子等。在这些具有写实色彩、朴实而带有乡野气息的小品中,却又别具意味地配上大段的文字,表现艺术家对生活童心未泯的追逐,如“我不属蜜蜂,却也为花累”(《我为花忙》),“花开了总是令我手忙脚乱之中急匆匆写下一枝先抚慰心花怒放的窃喜,生怕花去匆匆留下遗憾人生入梦时光如梭”(《令箭花开》);以及对岁月沧桑的感慨,如“一年不觉已是冬,再写自家榴实”(《一年不觉已是冬》);也有对生活如品茗般隽永的传统文人情怀以及对现实生活的满足与感恩,如“沏一壶茶暖暖的挺窗外寒风吹响的枯叶夹杂着雪粒敲打门窗的动静,觉着自己很幸福了,没有再这天寒地冻北风呼呼啸响时分还乱在年三十里赶回家过年的民工潮中”(《岁朝清供》);更有创作中对绘画境界的领悟,如“作画时须将心收起,勿使其信笔涂鸦,纵游山水间,既要天马腾空之劲也要有老僧补衲之沉静”(《雪后小记》)。那些看似写实的小品花卉,带着几分稚拙,带着几分天真,却在文字中流露出丰富而深刻的文人趣味和悲天悯人的情怀,在写实与写意之间独创出一种当代文人的趣味和理想生活的境界。在这个境界里,艺术家带着我们远离了充满铜臭、追名逐利的功利社会,忘却了现代生活的拥挤和喧嚣,回到我们久已忘却的宁静书斋,回到了充满泥土气息的桃花源,真正地面对我们自己的精神世界,面对久已被我们忽略的灵性生活。

鹤之清丽脱俗更表现在他的荷花系列中。在最近的几次参展中,蔡小枫的荷花以其沉郁富丽的色彩、精湛的工笔重彩技法刻画出万亩荷塘的壮观景色。在重彩晕染的暗绿色荷塘中,挺拔的莲花如鹤一般在风中伫立,黄绿色的荷海中,点点莲花跳跃。艺术家以精美的线条描绘了荷的婀娜,又已丰富的墨与色衬托出叶的清香。那莲花既有鹤的高傲,又有另一种乡野的率真和憨厚,一如在荷塘嬉戏的野鹤、水鸟那么一派天真。

鹤之豪放与纵情则更使体现在他与夫人傅小宁合作的牡丹系列中。在最近他们夫妇合展中,我们看到丈二见方的画面上,作为国花的巨大的牡丹花纵情开放。它的富丽与豪迈似乎是象征着作为中国人的气势与奔放的热情,它那纯正的红色更让我们联想到青春时期的理想与追求。此时的牡丹,已经不再仅仅是花卉,而代表着一种民族文化与精神。它那巨大的花萼中,有梦幻的、不成比例的小人在其中遨游或酣睡,似乎是象征着它的精神滋养着一代代人的精神。花的巨大与人物动物的比例形成了非理性的关系,似乎在提醒着我们它的不真实。在这里牡丹只是一种象征, 它寓意着光荣与梦想,也寓意着悲悯与忧伤。在5.12汶川大地震发生时,艺术家正在创作《清和》。其时,巨大的地震在中国的西部撕裂出一个巨大的裂口,斜穿过以四川为中心的广大地区。顷刻间,几十万人被夺去生命,举国同悲,但我们的民族却在灾难中变得更加坚强,灾难使我们的心紧紧凝聚为一体。在《清和》原本是宁静而美丽的巨大白色花萼间出现了纵向穿过的裂口,这是艺术家在悲痛的时刻加上的,它象征着大地母亲胸前的巨大伤痕,而仍然生机勃勃的花萼也象征着中华民族惊人的生命力。忧伤的蓝色弥漫在画面的背景中,而蕴含着梦想和热情玫瑰色却紧紧伴随其间,它正是象征着在灾难面前中华民族的心灵体验,那是含着泪水的微笑,那是沐浴着痛苦而成长的坚强。

在牡丹系列中,鹤之飘逸精神也跃然纸上。在素雅的《雪漱》中,巨大的白色牡丹出现在墨色的背景前,它那脱落的花瓣上,如一叶孤舟一般托着一个小小的红色女孩,那似乎是艺术家心灵的写照。白色牡丹花的巨大花萼所构成的纵横纹理,仔细看时,却又象是宋元山水画中的崇山峻岭。它是山吗?还是花呢?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只能让我们觉得:花作为一种载体,在蔡小枫夫妇的画中被寄寓了更多的意味,更深刻的情感体验:国花代表祖国母亲,代表我们的梦想,代表我们的梦里河山,代表我们的文明传承。国花与山河,或者花卉与山水,传统与当代,这种模棱两可的画面效果,这种超现实的、具有巨大视觉冲击力而又模糊界限的视觉效果使原本传统的中国画具有了惊人的当代性。也许,传统文人的自由、放达到化境时,也就完成了这个从传统到当代的穿越吧!我只能说,这就是蔡小枫艺术中鹤之精神,鹤之境界!

风中之鹤,顾盼有情,放飞囚禁的心灵,使人相忘于江湖!

(来源:雅昌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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