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
中国当代女诗人,艺术评论家;于成都开设“白夜”酒吧文化沙龙,策划举办了一系列文学、艺术及民间影像活动。河...[详细]

诗人不在天空飞,诗人也食人间烟火 2016-09-01

1916年8月23日,胡适写下了《两只蝴蝶》,这是中国现代文学里的第一首白话诗。到现在是整整一百年。无论时间怎样流转,人性中有些东西从未变过,我们对诗意的渴望也从未改变。正如电影《死亡诗社》中那段话所说:“我们读诗写诗,非为它的灵巧,我们读诗写诗,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员,而人类充满了热情,医药、法律、商业、工程,这些都是高贵的理想,并且是维生的必需条件,但是诗、美、浪漫、爱,这些才是我们生存的原因。”

【刻画】借新诗百年这个契机,采访拍摄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四位杰出诗人——他们有最思辨的大脑和最浪漫的想象。不如让我们停下匆忙的脚步,谈论市井、也诉说梦想,一起做一个有诗意的人吧。

翟永明,1955年生于四川成都,曾供职某物理研究所,1984年她发表了组诗《女人》,以独特的语言与女性立场震撼文坛。出版诗集有《女人》《在一切玫瑰之上》《称之为一切》《黑夜中的素歌》《翟永明诗集》《终于使我周转不灵》;散文随笔集《纸上建筑》《坚韧的破碎之花》《纽约,纽约以西》等。现居成都写作兼经营“白夜”酒吧。

 

 

【以下文字根据翟永明访谈记录整理】

仅为节选,完整内容请点视频

 

「女性身份」

我觉得我的写作已经不仅仅是女性诗歌了,或者说我关注的是在女性之外的现实。但别人一讨论,还是讨论我最早的《女人》,我就觉得有点困惑,他们把我局限在女性诗歌里面了。但到90年代、尤其2000年以后,我觉得这个困扰已经没有了,因为不管别人用什么样的标签来界定你,我觉得其实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在写什么。

 

「什么是好诗歌」

好的诗歌应该是诗人的个人感受能引起别人的共鸣,别人在你的诗里能读到一种共同的经验。

另一方面,好的诗歌不一定是要打动读者,因为读者分很多种。有种读者需要你去打动他,他才能理解诗歌;但有一些读者,即使你没有打动他,他也会读你的诗歌,他会参与思考,有一些他读不懂,他会想为什么读不懂,像解谜一样,想要去弄清楚你为什么这样写。

 

「数字难民」

有了互联网以后,我觉得现在我们的时代不仅仅时间变了,空间也变了。年轻的一代实际上生活在互联网中,是在另外一个空间生活。我以前看到一个说法,说我们这种人,也就是不太用互联网的人,都是数字难民,而90后那代人是互联网原著民,他们生下来就几乎就在使用互联网了。我们的空间已经完全改变了,变成互联网世界和非互联网世界。还有一种互联网难民,比如街头的老头老太太,他们根本就不会用互联网,他们等于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手写」

像我们这一代人,还是用手写东西。我现在写诗还是手写,但我写文章已经开始用电脑了。用键盘写作和用手写作,肯定是不一样的经验,写出来的东西也应该是完全不一样的。这对未来的写作、诗歌,都有很大的改变,但我不知道这个改变到底会是怎么样。

比如用五笔字型和用全拼,输入法不一样,其实都很不一样。因为我用五笔字型,汉字间架结构如果错误了,就输不进去,所以始终记得那些汉字的结构。但是如果你用拼音输入法,就会慢慢忘掉汉字的结构,所以很多人写字的时候就提笔忘字。我认为,将来最大的改变,可能就是汉字的改变。

 

「微信读诗」

现在许多微信公众号推广诗歌,也还算是一个很好的事情。因为在我们国家的教育里面,缺少把当代诗歌普及到学生中间的这个环节,那么微信公众号就起到了这个作用,向更多的人去推广诗歌,普及诗歌。总的来说这对诗歌是比较好的事情,但是,这些公众微信号所选择的诗歌,是不是真的能代表诗歌的水平呢?这里面可能是有些问题的。

 

翟永明的诗

在古代

 

在古代,我只能这样 

给你写信 并不知道 

我们下一次 

会在哪里见面 

 

现在 我往你的邮箱 

灌满了群星 它们都是五笔字形 

它们站起来 为你奔跑 

它们停泊在天上的某处 

我并不关心 

 

在古代 青山严格地存在 

当绿水醉倒在他的脚下 

我们只不过抱一抱拳 彼此 

就知道后会有期 

 

现在,你在天上飞來飞去 

群星满天跑 碰到你就像碰到疼处 

它们象无数的补丁 去堵截 

一个蓝色屏幕 它们并不歇斯底里 

 

在古代 人们要写多少首诗? 

才能变成劳山道士 穿过墙 

穿过空气 再穿过一杯竹叶青 

抓住你 更多的時候 

他们头破血流 倒地不起 

 

现在 你正拨一个手机号码 

它发送上万种味道 

它灌入了某个人的体香 

当某个部位顫抖 全世界都顫抖 

 

在古代 我们并不这样 

我们只是并肩策马 走过十里地 

当耳環叮当作响 你微微一笑 

低头间 我们又走了几十里地

 

|菊花灯笼飘过来

 

菊花一点点漂过来

在黑夜  在周围的静

在河岸沉沉的童声里

菊花淡  淡出鸟影

 

儿童提着灯笼漂过来

他们浅浅的合唱里

没有恐惧  没有嬉戏  没有悲苦

只有菊花灯笼  菊花的淡

灯笼的红

 

小姐也提着灯笼漂过来

小姐和她的仆从

她们都挽着松松的髻

她们的华服盛装  不过是

丝绸  飘带和扣子

不过是走动时悉嗦乱响的

缨络  耳环  钗凤

 

小姐和小姐的乳娘

她们都是过来人

她们都从容地寻找

在夜半时面对月亮

小姐温柔  灯笼也温柔

她们漂呵漂

她们把平凡的夜

变成非凡的梦游

 

每天晚上

菊花灯笼漂过来

菊花灯笼的主人  浪迹天涯

他忽快忽慢的脚步

使人追不上

儿童们都跟着他成长

 

这就是沧海和灯笼的故事

 

如果我坐在地板上

我会害怕那一股力量

我会害怕那些菊影  光影  人影

我也会忽快忽慢

在房间里丁当作响

 

如果我坐在沙发或床头

我就会欣赏

我也会感到自已慢慢透明

慢慢变色

我也会终夜含烟  然后

离地而起

 

|时间美人之歌

 

某天与朋友偶坐茶园 
谈及,开元、天宝 
那些盛世年间 
以及纷乱的兵荒年代 

当我年轻的时候 
我四处寻找作诗的题材 
我写过战争、又写过女人的孤单 
还有那些磨难,加起来像椎子 
把我的回忆刺穿 
我写呀写,一直写到中年 

我看见了一切 
在那个十五之夜: 
一个在盘予上起舞的女孩 
两个临风摆动的影子 
四周爱美的事物── 
向她倾斜的屋檐 
对她呼出万物之气的黄花 
鼓起她裙裾的西风 
然后才是 
那注视她舞蹈之腿的 
几乎隐蔽着的人 

月圆时,我窥见这一切 
真实而又确然 
一个簪花而舞的女孩 
她舞,那月光似乎把她穿透 
她舞,从脚底那根骨头往上 
她舞,将一地落叶拂尽 
(她不关心宫廷的争斗) 
她只随风起舞、随风舞) 
四周贪婪的眼光以及 
爱美的万物 
就这样看着她那肉体的全部显露 

当我年轻的时候 
少数几个人还记得 
我那些诗的题材 
我写过疾病、童年和 
黑暗中的所有烦恼 
我的忧伤蔑视尘世间的一切 
我写呀写,一直写到中年 

我的确看到过一些战争场面: 
狼烟蔽日 剑气冲天 
帅字旗半卷着四面悲歌 
为何那帐蓬传出了凄凉的歌咏? 

一杯酒倒进了流光的琥珀酒盏 
一个女人披上了她的波斯软甲 
是什么使得将军眼含泪花? 
是什么使得绝代美女惊恐万状? 

(她不关心乌骓马嘶呜的意义 
她只愿跟随着它,跟随他)
除了今夜古老的月亮以及 
使我毛发直竖的寒风 
还有谁?注视着这一堆 
淤血和尸骨混合的形象? 

当我年轻的时候 
我丢下过多少待写的题材 
我写过爱情、相思和 
一个男人凝视的目光 
唯独没有写过衰老 
我写呀写,一直写到中年 

西去数里,温泉山中 
浮动着暗香的热汤 
一件丝绸袍子叠放在地上 

西去数里,勒马停缰 
厌战的将士一声呐喊 
黑暗中总有人宣读她们的罪状 

西去数里,逃亡途中 
和泪的月光 
一根玉钗跌落在地上 

(她听不见动地的颦鼓声 
她听见绵绵私语,绵绵誓)

千军万马曾踏过这个温泉 
那水依然烫,依然香 
后世的爱情,刚出世的爱情 
依然不停地涌出,出自那个泉眼 

某天与朋友偶坐茶园 
谈及纷纷来去的盛世年间 
我已不再年轻,也不再固执 
将事物的一半与另一半对立 
我睁眼看着来去纷纷的人和事 
时光从未因他们,而迟疑或停留 
我一如既往地写呀写 
我写下了这样的诗行: 

“当月圆之夜 
由干恣情的床笫之欢 
他们的骨头从内到外地发酥 
男人呵男人 
开始把女人叫作尤物 
而在另外的时候 
当大祸临头 
当城市开始燃烧 
男人呵男人 
乐子宣告她们的罪状” 

 

|十四首素歌·黄河谣

 

母亲说:“在那黄河边上

在河湾以南,在新种的小麦地旁

在路的尽端,是我们村”

 

在黄河岸 是谢庄

母亲姓谢 名讳

若香草和美人之称

她从坡脊走来

 

河流扩大

坡地不断坍塌 泥土

涌到对面的河滩之上

母亲说:“我们的地在一点点失去”

 

于是就有了械斗、迁徙

就有了月黑风高时的抢劫

一个鬼魂的泅渡

就有了无数鬼魂的奢望

 

那些韶华红颜的年轻女孩

她们的爱人都已逝去

“在黄河上刮来刮去的寒风

每年刮着他们年轻的尸骨”

 

虽然河水枯黄、石滩粗糙

我的母亲出落得动人

她的脸像杏子

血色像桃花

当她走过坡脊

她是黄河上最可爱的事物

当她在河边赤脚踩踏衣服

一古寒意刺痛了岸边的小火

使他们的内心一阵阵懊恼

 

我的四十岁比母亲来得更早

像鸟儿一只只飞走

那一年年熟视无睹的时间

我天生的忧伤锁在骨髓里

不被我身旁的年轻人所知

也不被睡在我身旁的人所察觉

我的四十岁比母亲来得更早

 

“什么样的男人是我们的将来?

什么样的男人是我们等至迟暮?

什么样的男人在我们得到时

与失去一样悲痛?

什么样的男人与我们的

睡眠和死亡为伴?”

 

我的母亲从坡脊上走来

挟着书包 还没有学会

一种适合她终身的爱 但

已经知道作女人的弊病

和恋爱中那些可耻的事情

她没有丝绸 身着麻布衣衫

谁看见她

谁就会忘记自己的一切

 

使遥远的事物变得悲哀

使美变得不可重复

是你变得不朽

时间的笔在急速滑动

产生字 就像那急速滑落的河滩上

倾斜如注的卵

不顾及新坟中死亡者的痛苦

流到东 流到南

又拍打到对面

不顾及人们为它死在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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